花凋(第3/6页)

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作甚?上吐下泻……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川嫦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一时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一面替章云藩拣菜,一面心中烦恼,眼中落泪,说道:「章先生,今天你见着我们家庭里这种情形,觉得很奇怪罢?我是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来过的是一种什麽生活。川嫦给章先生舀点炒虾仁。你问川嫦,你问她!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哪一天不对她姊姊们说──我说:『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你们要仔细啊!不要像你母亲,遇人不淑,再叫你母亲伤心,你母亲禁不起了啊!』从小我就对她们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唉,不过章先生,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虽然没进过学堂,烹饪、缝纫,这点自立的本领是有的。我一个人过,再苦些,总也能解决我自己的生活。」虽然郑夫人没进过学堂,她说的一口流利的新名词。她道:「我就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给她爹作践死了。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

她偏过身子去让赵妈在她背后上菜,道:「章先生趁热吃些蹄子。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还是这样的待我。可现在我不怕他了!我对他说:『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觉胸头饱闷,便揉着胸脯子道:「不知怎麽的,心口绞得慌。」郑夫人道:「别吃了,喝口热茶罢。」川嫦道:「我到沙发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门那边的客厅里坐下。这边郑夫人悲悲切切倾心吐胆诉说个不完,云藩道:「伯母别尽自伤心了,身体经不住。也要勉强吃点什麽才好。」郑夫人舀了一匙子奶油菜花,尝了一尝,蹙着眉道:「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来,郑夫人一头吃,一头说,面冷了,又叫拿去热,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厅里,只要对点开水就行了。」趁势走到客厅里。

客厅里电灯上的瓷罩子让小孩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里雾里似的,微微发亮。云藩笑道:「还有点不舒服吗?」川嫦坐正了笑道:「好多了。」云藩见她并不捻上灯,心中纳罕。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洞子里射进的灯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说话。」云藩笑道:「刚才我问你好了些没有,再问下去,就像个医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川嫦笑了。赵妈拎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茶,川嫦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开着的,奶妈抱着孩子从前面踱了进来,就在沙发四周绕了两圈。郑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过头来盯眼望着,向川嫦道:「别给他糖吃,引得他越发没规没矩,来了客就串来串去的讨人嫌!」

奶妈站不住脚,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过餐室,郑夫人见那孩子一只手捏着满满一把小饼乾,嘴里却啃着梨,便叫了起来道:「是谁给他的梨?楼上那一篮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节礼,我还要拿它送人呢!动不得的。谁给他拿的?」下人们不敢答应。郑夫人放下筷子,一路问上楼去。

这里川嫦搭讪着站起来,云藩以为她去开电灯,她却去开了无线电。因为没有适当的茶几,这无线电是搁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过去,坐在近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川嫦把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地道:「我别的没有什麽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云藩笑道:「那彷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云藩道:「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护着,就彷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受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点灯,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的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麽感想,脚背上彷佛老是蠕蠕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阴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塔喋塔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她自己的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