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第4/6页)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麽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麽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的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

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麽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的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肐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麽?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肋骨胯骨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麽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麽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他这一套,彷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绡睡衣上加着白兔皮沿边的,床上披的锦缎睡袄,现代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那病人的气味……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彷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麽?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诉了她:章先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按到她胸胁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麽样子?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了下来。

她的肉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的绒毯,塞得紧些,低低地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做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头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干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看冻着了。」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似的笑道:「快,快把手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彷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性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两次麻将。」川嫦道:「怎麽也没听见你提起?」泉娟道:「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两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麽?

郑夫人道:「干嘛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她,柔声道:「怎麽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喜欢把它一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揪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麽选了这麽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彷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