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狼山(2)

这一吼,整个酒铺的人都看了过来。与北戎人之平静相比,几乎所有的高辛人都离了座,带着张怒气冲冲的脸往贺兰砜这边走。

靳岄听不懂高辛话,但察觉这些人对贺兰砜露骨的敌意,忙起身拦在贺兰砜面前,用北戎话呵斥:“别过来!”

贺兰砜有些吃惊。在靳岄看不到的背后,他很轻、很快地笑了一瞬,揽着靳岄的腰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踏前一步,换作自己挡在靳岄面前。

那酒气冲天的中年人跳下桌子,站到他面前。中年人比贺兰砜高半个头,贺兰砜腰挺得比他直,平静回答:“我是贺兰野的儿子,贺兰砜。”

酒铺中的十几个高辛人把贺兰砜和靳岄团团围住,靳岄急得大喊:“岳莲楼!”

岳莲楼揉着脸颊要去帮忙,但被朱夜抓住衣领:“别。”

“你怎么还有脸到血狼山来?”人们七嘴八舌地吼:你不知道贺兰野做了什么?你不知道他毁了高辛族?高辛族做错了什么?如果不是他去找了北戎天君,高辛族至今还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血狼山,没有人流离失所,也没有人会因此死去。

唾沫飞溅,更有人直接动手,揪着贺兰砜衣领,恶狠狠道:“你也听过北戎的诅咒吧?高辛人是邪狼的化身,驰望原上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一切全因贺兰野而起,他已经死了,你是他的儿子,你怎么不去死!”

“……对不起。”

话音未落,贺兰砜脸上便受了一拳。

他跌在靳岄怀中,立刻又站稳了,把靳岄往外推。“你去岳莲楼和朱夜那边。”

但耳边听得利剑出鞘之声,贺兰砜迅速按住靳岄的手,不让他继续拔剑。

高辛人已经看到了靳岄手臂上的奴隶印记:“怎么?你的大瑀奴隶还想继续杀人么!”

口中腥甜,牙床发疼,鼻子深处也隐隐作痛,那一拳着实很重。贺兰砜不再辩白,拉着靳岄的手,离开酒铺。

身后传来众人起哄大笑的畅快声音,他松开靳岄的手,回头道:“对不住。”

他鼻孔蜿蜒流下血来,靳岄忙给他擦。贺兰砜躲开了,自己用衣袖狠狠拭去。他往前又走几步,直到看见市镇上驻守士兵纷纷投来好奇眼神才站定。身边就是酒铺门口巨大的铁鹿头,血红的双眼正盯视着贺兰砜。那是两颗硕大的血玉,色泽浓艳。

朱夜走出酒铺,贺兰砜擦干净鼻血,问:“大哥他也被人这样对待过么?”

“嗯。”朱夜点头,“他来血狼山不止一次,第一回 被打,后面几回倒是挺受欢迎。”

贺兰砜愣住了:“……他怎么做的?”

“你也想做同样的事情?”朱夜打量他,上上下下,像审度一种物件,“有些事情贺兰金英能做到,你不一定。”

贺兰金英也是被朱夜带来的。还没走到市镇,在山道上便被高辛人发现了。他年纪比贺兰砜大,长得与贺兰野更为相似,年长的高辛人一眼识破他身份,扛着各类工具一路追打到血狼山山脚。

贺兰金英也是勇猛。他身上当时没有任何武器——所有武器都被朱夜收走了,她说进入血狼山不能携带这些邪恶的东西——于是贺兰金英便用一副肉身抵挡所有攻势,被揍得鼻青脸肿。

但他直到最后也没有倒下,仍倔强地站着,手里攥紧从别人那儿抢来的一把铁铲。

“他打倒了所有高辛人。”朱夜回忆,“那天晚上他们把贺兰金英请进酒铺子里,喝了一晚上的酒。贺兰金英酒量太好,喝倒了所有的人。之后高辛人就接受了他。”

她看向贺兰砜:“你做得到吗?”

贺兰砜做不到。他不可能赤手空拳打倒这么多的高辛汉子,更没有贺兰金英在北戎军队里练出来的好酒量。他能想象大哥做这些事情时是何等豪气,但,他着实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朱夜抬起手臂,远远指着矿区的另一头。

夜色中,血狼山仍是一片暗红。矿区另一头是人无法接近的正在燃烧的山峦,山峦之上也有一座巨大的铁制鹿头。鹿头半陷地面,只露出两支树杈般的巨角和上半张脸,双目嵌的并非红玉,鹿眼是闭着的。

“那是血狼山的侧峰。”朱夜指着鹿头,“如果你能点燃侧峰鹿角上的火,或许能获得原谅。”

贺兰砜看着她,不言不语。他已经察觉朱夜会给他们设置难题:前一个是赤手空拳面对许多高辛人的贺兰金英,他自己则要点燃一个无法靠近的鹿头。

“不能用火。”朱夜说,“每一任高辛王继位的仪式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由新任高辛王重新点燃鹿角。高辛族灭族之后,鹿头再也没燃烧过。你能做到吗?”

“我会做到。”贺兰砜扭头便走。他离开市镇,往更深处的山坳里走去,试图寻找上侧峰的路。

血狼山白日时十分炎热,夜晚后山坳便阴冷许多。山道上只有寥寥几盏灯,贺兰砜一直往前走了许久,发现头顶落下雨滴。

山坳里与别处不同,竟长着密密丛丛的大树。树叶没有落尽,又在这春天里长出许多新叶,渐渐浓密。雨水是从新叶上落下来的,打在贺兰砜头脸上,冰凉湿润。

他此时才发现手中空空。靳岄不在。他连忙回头去寻,但才转身,便见身后不远跟着一个瘦削的人影。

山道灯火在靳岄身后燃烧,火光烧亮了靳岄的轮廓。他小跑追来,但又不敢靠近,在贺兰砜身后几步开外停下。

贺兰砜只觉得胸口是热烫的,他松懈了下来,不用再戒备和警惕这世上不知何时会向他袭来的痛苦。“下雨了。”他向靳岄伸出手。

靳岄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巴山夜雨涨秋池。”

贺兰砜:“什么?”

靳岄:“山里夜间常下雨,但有些也不是雨,不过是夜露凝结,从叶上落下来罢了。”这回是他牵着贺兰砜的手往前走,小径不平坦,凹凸起伏,细小的雨滴仍不停落下。“先前朱夜说血狼山东边可以耕种,我还以为她说错了。但若是山坳中夜夜下雨,土地湿润,便有耕种可能……”

他说的全是与此时此地无关之事。贺兰砜喜欢听他说话,他说大瑀的田地,说绿遍山原白满川,说暮烟如雨雨如烟。起初或许只是一时之言,但现在不同了,贺兰砜知道,他是真的舍不得靳岄,舍不得他走。

靳岄曾见过的所有景色,他也想一一遍历。

“但大瑀没有血狼山这样的奇特山峦。”靳岄说,“终年燃火不熄,这煤就没有烧完的一天么?……你在听我说话么?”

“听着。”贺兰砜说,“也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你怎么一天比一天多话。”贺兰砜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