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7页)

“一条鱼。”

“什么?她画了一条鱼?”

“正是。一条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想说她和鱼一样冷血?可是既然你那么快就说我是春蕾,你又那么有经验,我相信你能告诉我。”

“亲爱的!”佩特罗尼乌斯笑了。“和普林尼谈谈鱼吧。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老阿庇奇乌斯(4)还活着,他会告诉你更多东西。他一辈子吃掉的鱼多得连那不勒斯海湾都盛不下。”

这时,他们的交谈中止了,因为他们正在穿越人流密集的大街,在这座城市的喧嚣声里,他们很难听得见对方的声音。从阿波里尼斯坊,他们拐弯去了罗马集议场。在晴天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平民们日落之前聚集到这里,他们在各式廊柱的间隙里晃悠,说着闲话,听着各种消息,傻呆呆地看着那些坐着肩舆路过的豪门权贵,探头探脑地瞧向珠宝店,书店,钱币兑换铺,瞧向贩卖丝绸、铜器和当代各种奢侈品的货摊,店铺和货车,这些货摊,店铺和货车数也数不清,沿着卡皮托尔山下的集议场对过一溜儿排开。

卡皮托尔山体正下方的半个集议场已经埋在了阴影里。不过,在西下的阳光下,高高建在山坡上的各座神庙以及神庙廊柱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在蔚蓝的苍穹下熠熠生辉。低处的廊柱将它们暗黑,拉长了的影子投在大理石人行道上,到处都是这些森然的影子,眼睛落在这些影子上就好像迷失在森林里一样。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座座神庙和幢幢建筑都是摩肩接踵似地挤在一块儿。到处都是建筑,到处都是廊柱,一个个地挤在一起,恰似抱在一起寻求保护般。廊柱和门柱相互挤戳,零零散散地左一处右一处,爬上附近的山坡,攀住陡峭的岩石和皇宫的墙壁,又或者互相挤压,仿佛一片茂密的大理石树丛——有的又高又细,有的又宽又粗;有的发白,发红,耀眼夺目;有的被阳光照耀,镀上了一层金边;有的长出了科林斯廊柱(5)顶柱过梁下的大理石藤蔓和叶形柱头;有的卷曲盘旋,变成了有挑檐的爱奥尼亚柱,或者有四方边角的多利安柱。三联浅槽装饰,或者说是顶柱过梁和挑檐之间的装饰性雕饰带,在这片树林之上闪耀。众神雕像从庙门镶板里向外窥探,从门廊上的三角墙里向外探身。伸展着翅膀的金色战车似乎已准备好了从山巅跃向云霄,在这些拥挤的神庙上肃穆高悬的蔚蓝苍穹间翱翔。

一条宽阔的人流似乎在沿着市场及其两侧流动。百姓们在现如今的国家神明——尤里乌斯·恺撒的神庙前推推搡搡;有的百姓或是在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神庙前的台阶上蹲坐,或是在灶神维斯塔小神庙前徘徊,在巨大的大理石背景映衬下,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五彩斑斓的蝴蝶和甲壳虫。

从所有神庙中最大的那一座——那座献给众神之神,“至尊至善”的朱庇特的神庙——的宽大台阶上,新的人流蜂拥而出。即兴演说的雄辩家们在讲坛上对着路人高谈阔论,沿街兜售的小商贩们大声叫卖着水果、葡萄酒和掺了水的无花果果汁,骗子们有疗效神奇的灵丹妙药,算命的有偿给人卜算未来,耍把戏的和变魔术的指出哪里有宝藏,并兼职给人解梦。与这类不协调的叫嚷声和说话声针锋相对,到处都有埃及叉铃声,萨姆克琴和希腊长笛的曲调。另一处,是疾病患者,虔诚的信徒,以及那些怀着种种焦虑的人们,他们带着礼物和供品到神庙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一群群白鸽看似是能动的黑色和杂色斑点,或在撒落于一块块大理石铺路石板上的谷物周围聚集,或在天空中飞翔,发出扑棱棱的拍翅声,在人群走过后又再次落地。

人流时不时地分散,给那些身材壮硕的轿夫们让路,轿夫们肩上扛着挂有帷帐的肩舆,帷帐内是面容冷峻无情的元老,是骑士团的骑士,或者是在矮榻上歇息,梳着流行发式的贵妇。这些贵族们的脸孔千篇一律地显露出疲惫之色,显出被生活折腾的痕迹,以及在奢侈浪费和荒淫无度面具下的疲软无力;而那些披着漂亮外袍的华贵女人们则浑身上下闪耀着珠光宝气,闪耀着堕落和腐朽的气息。说各种语言的平民百姓喊着他们的名字,拉丁语和希腊语使用的一样频繁,喊叫声中常常夹带着侮辱、赞扬和玩笑,或者是夹杂着某个大家喜欢的诨名;而在成队的士兵迈着沉重的行进步伐,或者在负责维持公共秩序的城防卫队到来之前,这些平民们便早已一哄而散,溜之大吉了。

维尼奇乌斯很久没有在城里呆过了,他好奇地看向忙忙碌碌的人群,看向统治着已知的世界,但又似乎被这些潮涌一般的民众几近淹没了的集议场。

“这是奎里特斯人的老巢。但是却没有奎里特斯人。”猜到维尼奇乌斯的想法,佩特罗尼乌斯解释道。他说的是本土罗马人,在这座城市的创立者罗穆路斯的领导下,和萨宾人融为一体之后,那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

“看起来是这样。”玛尔库斯说。

确实,在这川流不息的,由全罗马所有人种构成的人群中,土生土长的罗马人已经完全无迹可寻。他能看到埃塞俄比亚人,看到来自阿尔卑斯山一带黄头发,高个子的北方人,看到不列颠人,高卢人,还看到日耳曼人,看到眼梢斜长的拉维库姆居民,看到来自幼发拉底河两岸的棕色皮肤居民,以及来自印度,胡子染成土砖一样颜色的人,看到有着明亮黑色瞳仁的叙利亚人,看到来自阿拉伯沙漠府腹地,皮肤干燥脱水,只剩一把老骨头的人。看到骨瘦如柴,驼背弓肩的犹太人,看到永远含着淡漠超然,毫不在意的微笑的埃及人,看到深蓝色皮肤的努米底亚人和皮肤黑得发亮的阿非利加人。人群里有来自希腊腹地的希腊人,他们用艺术,科技,精明的头脑和兑换钱币的本领与罗马人一起支配着这座城市;还有更多希腊人来自爱琴海诸岛及其遍布小亚细亚诸多殖民地,来自意大利沿海和埃及,以及纳尔波高卢。在一群群耳朵上穿了孔的奴隶们中间,游手好闲的底层罗马人慢慢悠悠地走着。人群里还有身份自由的移民者,定居者和来自各个帝国城镇和乡村的投机分子,他们被这个无限扩张的城市的财富和利益所吸引,被发家致富的机会所诱惑。历代皇帝向这些无所事事的平民们供给食物和娱乐,养活他们,取悦他们,甚至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屋子住,就为了让他们安分守己,可即便如此,他们却仍旧朝三暮四,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广场上也从来不乏各种祭司和小商小贩。这里有塞拉庇斯(6)的祭司,他们手里拿着棕榈叶;有伊西斯的祭司,他们从她的祭坛上收集下来的供品比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祭坛上的还要多;还有西布莉神的祭司,他们手里抓着一把黄金做的水稻秸秆;还有一切东方游牧民族的祭司。头上戴着色彩艳丽的高帽子的东方舞者和卖护身符的,舞蛇的,及迦勒底巫师们挤做一团;最后,是一大群吵吵闹闹的民众,他们什么也不干,每个星期都到台伯河沿岸的各个粮仓那里去领免费的粮食,为了争抢竞技场里的座位和彩票打架,他们睡在台伯河上游的那些破房子里,那些房子摇摇欲坠,时不时会坍塌崩裂、砸到他们脑袋。白天,他们或是懒洋洋地躺在宽敞的庙宇门廊的阴凉里,或是苏布拉区脏水横流的施汤棚子里,或是米尔维安桥上,或是横七竖八地躺在富人的宅院前,就为了偶尔得到奴隶们碗里剩下的残羹冷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