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佩特罗尼乌斯在这群人中颇有声望。实际上,对他们来说,他几乎就是个英雄。瞅见他时,闲逛者此起彼伏地叫嚷着“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时不时能听到这声音。

他们因为他满不在乎的慷慨大方而喜欢他。当人们听说他否决了皇帝将长官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所有家奴处死的旨意时,他在平民中奇特的受欢迎程度便飙升得异乎寻常。在那道旨意里,不管是男奴还是女奴,不管他们有多大岁数,仅仅因为在一时的疯癫和绝望下,他们中的一人杀了那个说不出有多么残酷的人之后,他们都要被处死。佩特罗尼乌斯对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讲过,他才不在乎那些奴隶们是死是活。对他来说没有差别。只不过是因为那样的大屠杀冒犯了他的审美观,他才用他风雅裁判官的身份,私下里和尼禄说过这件事。这种大屠杀,在他看来,是野蛮的,适合于某些残暴的塞西亚人(7),于罗马人则是大大有失身份。但不管他怎么说,从那时起,由于这场屠杀,那些在街上暴动的平民们爱戴他起来。

而这种爱戴对于他亦是可有可无。他记得,这些大街上的民众同样也爱戴布列塔尼库斯(8),可他被尼禄毒死了;他们还爱戴阿格里皮娜,可她被遵从尼禄旨意的禁卫军杀害了;他们还爱戴屋大维娅,可尼禄让她在厐达提里亚岛上的监狱里忍饥挨饿,在蒸气室里,她的血管被切开,然后她又被活活扼死;还有路贝里乌斯·普劳图斯,他被放逐了;还有特拉赛亚,他随时面临着死亡。平民们的爱戴几乎可以被视作不祥之兆,而佩特罗尼乌斯更是深以为然。两方面的背景令他对这群草民不屑一顾,一来,他是位贵族,二来,他是位有文化有素养的人。在他看来,那些把利马豆装在衣服里面作为随手零食,身上一股子烤利马豆味道的平民百姓,还有那些总是在城里的回廊和一个个街角处打赌玩“钓鱼”游戏,玩得声音嘶哑,汗流浃背的人,连人都算不上。所以,此时,对那些平民们的掌声和这一路上随处可见的飞吻,他视而不见,他对玛尔库斯说起佩达尼乌斯事件,对这些变化无常的“伟大淳朴民众”嗤之以鼻,就在大屠杀和他们自发暴动的第二天,在尼禄乘车去往稳定和秩序的保护神,即息戈者朱庇特的神庙时,他们又对着尼禄鼓掌喝彩。

但是到了阿维尔努斯书店时,他命令停轿。他走了进去,买了一本装帧精美的手抄书,他把书递给维尼奇乌斯。“送给你。”他说。

“谢谢。”说着,维尼奇乌斯瞟了一眼书名,“《讽刺诗》?挺有新意。谁写的?”

“我写的。但是你自己留着看就行了。我不想犯和路菲努斯同样的错误,也不想犯和法布里奇乌斯·维伊安托一样的错误,那样的话,就没有人知道这本书了。”

“你不是说你不写诗的吗?”维尼奇乌斯快速浏览着卷轴。“但是这上面有很多夹在散文中的诗句。”

“在读到《特里马奇奥宴会》时,你留心一下。至于诗句,由于尼禄开始写荷马韵体诗,我把诗句的形式给变换了一下。哈!每次维特里乌斯想清清肠胃的时候,他就把一支象牙尖笔伸进喉咙里。有人用蘸了橄榄油,或者滚沸的百里香香油的火烈鸟羽毛来催吐。我只需要读一读尼禄的史诗即可,效果立竿见影。然后,即使不是出于完全清醒的神智,我也会出于空空如也的肚子对他加以褒扬。”

说到这里,他把肩舆停在了伊多门修的作坊前,他走进去,关心了一下他想要的宝石,最后,他命轿夫们直接把他带到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府邸。

“我要在路上和你说说路菲努斯的故事。”他说,“让你明白作家的虚荣心可以把人变成什么样子。”

但还没等他开口呢,他们就已经到了帕特里奇乌斯坊,没过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宅门前。一个年轻健壮的门房打开了通往门厅的大门,在中庭前面的两间候见室的第一间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嘲鸠在他们的头顶上呱呱叫:“万福!”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门房身上没有戴镣铐?”在去往中庭的路上,维尼奇乌斯问道。

“这户人家真奇怪。”佩特罗尼乌斯柔声低语。“你可能知道彭波尼娅被怀疑信奉某种东方的偶像,叫基督还是什么来着。我觉得是克利司披尼拉(9)造的谣。她无法体谅彭波尼娅一辈子只有一个丈夫。想想吧!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现在,在罗马,要找一盘诺里克(10)蘑菇都比这容易。他们把她带到家庭审判庭上受审,不过——”

“你说得对。”维尼奇乌斯点了点头。“这户人家很奇怪。稍后我会告诉你我在那里时的所见所闻。”

这时,他们到了中庭。负责管理中庭的奴隶管家派唱名奴去通报有客人到,而其他的家奴则为他们搬来了座椅和脚凳,佩特罗尼乌斯从未来过这里,他一直以为这个严肃正经的家庭里只会是一片愁云惨雾;现在,坐在这里,他在暗中四下打量,带着惊奇,也许还带着一丝丝失望,因为这处中庭给人一番颇为愉悦和欢欣之色的印象。明亮的阳光从穹顶巨大的四方形天窗上洒落进来,在下面的喷泉和方形池子上透射出无数晶亮的光柱。说是“方形蓄水池”,实际上,那个池子是一个承雨池,被用作在春秋季节承接干净的雨水,不过在这里,那个池子被作为栽种银莲花和百合花的室内中央花圃。百合花四处盛放,似乎是这户人家的最爱,有白色的,有绯红色的;四处盛放的还有一丛丛鸢尾花,颜色从天蓝色到如蓝宝石般的深色,柔嫩的花瓣上沾附着晶莹的水珠,就仿佛被一条银色的白鲑从旁划过时溅上去般。在棕榈叶和掩盖了花盆的苔藓中,幼童和水鸟的小铜像若隐若现。在池子的一角,一只小母鹿的雕像对着水面低下它绿色的脑袋,似是要去饮水。中庭的地上铺着马赛克的镶嵌地砖。四面墙壁不是嵌着红色的大理石就是画有树木、鱼鸟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因为色彩明亮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通往其他各个房间的角门被颇有品位地用雕刻过的龟壳和象牙装饰起来,代表奥路斯祖先的雕像沿着门和门之间的墙壁一排排地伫立着。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来访者都可以感受到一种镇定和自信的印象,这种印象来自于殷实的家底,不是殷实得过分,而是恰到好处的,可以满足最苛刻需求的家底。

而佩特罗尼乌斯呢,他的生活方式更铺张,更讲究,他总是在高雅和卖弄之间寻找精准的平衡。在这里,他找不出什么能批判一番的。他转回头,向维尼奇乌斯说出对这里的评价。这时,卷帘奴,也就是负责拉起和打开门帘的奴隶,把挂毯向两边拉开。那张挂毯遮挡住的是一般罗马家庭存放家族档案的内宅柱廊。他们看见奥路斯·普劳提乌斯正从远处的走廊匆匆走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