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吕基娅知道,她会想念彭波尼娅的,这么多年来,彭波尼娅就和她的母亲一样,失去她,她觉得难受。她知道她会同样想念普劳提乌斯家里的所有人。不过,她的失望情绪过去了。

她高兴,因为,为了她的信仰,她正在放弃那么多的东西,为了她所追求的真理,她正在付出,她要去未知的地方,远离家庭里的舒适和安全。或许,在揣测着这种在远方,与野兽和异乡人相处的生活时,她还怀着孩童似的好奇。但是她也坚信,她的所作所为正是出自主的意愿,从此刻起,他将看护她,就像一个父亲看护一个信赖他,顺从他的孩子那样。如果是那样,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有痛苦,她将以他的名义面对痛苦;如果会意外死亡,他会把她带到他的身边,待到将来某个时候,彭波尼娅去世时,她们便会相聚。在她是一个小孩子,还呆在普劳提乌斯家的时候,她曾常常感到烦恼,她烦恼的是,她,一个基督徒,无法为那位亲爱的,受了十字架刑自我牺牲的人做任何事情,而那类事情却是乌尔苏斯非常容易说出口的,并且能让人信以为真。而现在,她有了一个机会。

她突然有一种想和人共享这个念头的需要,也许是想寻求帮助,来理解这种陌生的、新鲜的激情,即使此时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让她觉得是那么不幸。可是阿克提似乎并不能理解她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内容。她怎么可能会理解呢?就她的想法来说,放弃她所拥有的一切,抛弃可以依赖和熟悉的一切,切断和罗马的关联,离开所有的花园,神庙,门廊和纪念碑,不见一切脱俗的美景,遗弃一块在阳光照耀下的热土和那块热土上每一个喜爱她的人,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为什么做这些呢?为了躲避一个年轻英俊的贵公子的爱情吗?阿克提的脑袋里没有空间去做那样的思考。

是的,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确实窥见到了一些在她理解范畴之外的事情,时不时地,似乎只有那些事情才显得是应该要做的。是,她承认,也许最终会有其妙无穷的幸福,可她看不见此事清晰可触的核心,也掌握不了吕基娅的信念和种种情感的主体。再者,阿克提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姑娘要想挣脱束缚仍旧面临着风雨险途。她的结局也许会很坏。她也许会被处死。

就性情而言,阿克提是非常柔顺的。她忧心那个晚上的结局。她害怕即将发生的事件。但她不想把害怕的情绪感染给吕基娅,在一夜不眠不休,筋疲力尽之后,她开始催促她,去稍事休息一番。日光现在明晃晃地照耀着,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高得足以照进中庭,吕基娅乐意之至地遵从了。

她跟着阿克提来到宽敞的卧室,那间卧室还保留着她曾是尼禄最为宠爱的情人时的奢华和堂皇。她们一起躺在睡榻上。虽然阿克提累得不行,却还是无法入睡。她习惯了闺怨,习惯了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之中,可现在,她内心翻滚着新一轮的焦虑之情,那是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新情绪。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似乎都是空虚的,没有未来的;此时,她想到,那种生活也是可耻的。她注意到,她的思维变得越来越混沌了。幻觉骤然而至又飞逝而去,就好像那扇在她与光明之间的门扉不停地打开,然后又猛地合上。当她实实在在窥探到一串耀人眼目的光亮时,她被照得眼花缭乱,稀里糊涂,相比她所见的,她感觉到的那束光明蕴含着更加无穷无尽的欢乐,那欢乐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与那束光明比,任何其他的欢乐都显得微不足道。她对尼禄的爱是那么纯粹,甚至都把他看成了至少是个半神人,可她知道,就算是他忽然抛弃了宫廷里的波佩娅,重返她的身边,和那未知的幸福比起来,这样的幸福什么也不是。她猛然意识到,在这一系列欢乐中,这个半神人,这个她爱慕着的尼禄的意义,连任何一个奴隶都比不上。这座拥有努比底亚大理石雕像的宫院也不比一堆碎石瓦砾更加美好。

这种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挣扎犹如拉锯,让她觉得脑袋似乎要裂开了一般。她疲惫不堪。她想眯上眼睛睡个囫囵觉,可是忧虑使她保持着清醒。最后,想到因为那悬在吕基娅头上的不确定因素和危险,吕基娅一定也是焦躁,忧虑,不安得睡不着——她翻过身和她讨论当天晚上的逃跑计划。然而,吕基娅睡得安安静静。透过帷幕中间的缝隙,几缕阳光射进了这间暗沉沉的卧室,可以看见金色光芒的灰尘悬浮在空中;它们也一样蹭上了吕基娅的脸庞。阿克提注视着她那精雕细琢的面孔,那副孩童似的面孔轻轻地压在了一只光溜溜的胳膊上,那副面孔是那么的平静安宁;她双眼闭合,双唇微微分开。她的呼吸是那么平缓,仿佛陷入了甜美的睡眠里。

“她竟能睡得着。”阿克提吁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

接下来,她又一次想起,这个孩子宁愿跑掉也不做维尼奇乌斯的情妇,她选择了无家可归和忍饥挨饿的生活,放弃了卡利那区——罗马最出名的,矗立着如庞培那般人物的宅院的城区——附近豪宅里的安逸生活,而且,比起她正在舍弃的华贵丝绸、珠宝、宴会、西塔拉琴和诗琴,在流浪人的帆布包和破旧外袍中,她找到了更多的欢乐。

“为什么呀?”她问出了声。

她瞅了瞅这个姑娘,好像要从正在沉睡中的她的面庞上找寻答案。她看着那幅光洁年轻的额头,看着那道完美地弯起,无忧无愁的眉弯,看着那片遮住她脸颊的黑色卷发,看着那两瓣分离的嘴唇,看着她平缓的呼吸起伏。她和我是多么地不同啊,阿克提想着。

忽然,吕基娅仿佛成了一个近乎神秘和神奇的存在,一个只有众神才能得以一见的美人,或者某位神明他自己心爱的女神。她比恺撒花园里所有的鲜花,比他的帕拉丁宫殿里所有的雕像还要美上百倍,不过这个年轻的希腊女人看着她的眼神不带一星半点儿嫉妒。她无限怜惜地看着这个安睡的姑娘。所有威胁到这个可爱的,做着梦的孩子,威胁到这个本身就美得如同梦境一般的孩子的危险,都激起阿克提母性的保护和担忧。她知道,她爱这个孩子,她俯身亲了亲她。

吕基娅睡得像在家里被彭波尼娅·格莱奇娜照顾时那样平静。她睡了挺长时间。当过了中午,睁开蓝色的眼眸时,她怀着极大的好奇环视着卧室。她似乎挺讶异她没有呆在普劳提乌斯家她自己的卧室里。

“是你吗,阿克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她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希腊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