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2/4页)

“你是赫拉特人,”察曼对玛丽雅姆说,“我从你的口音听出来的。”

他靠着椅背,十指相扣的双手放在肚子上,他说他有个姐夫以前生活在那儿。尽管这些都是寻常的姿势,但莱拉注意到他的行动有点不便。尽管他脸上挂着微笑,莱拉还是察觉到微笑下面隐藏着的麻烦和伤痕,这副高兴的样子掩饰着的失望和挫折。

“他是个做玻璃的,”察曼说,“他做过一些漂亮的翠绿色的天鹅。你要是对着阳光把它们举起来,它们的内部会闪闪发亮,好像那玻璃里面填满了很多小小的宝石。你有没有回去过?”

玛丽雅姆说她没有。

“我本人是从坎大哈来的。你去过坎大哈吗,夫人?没去过啊?那里很漂亮。那儿的花园很美!葡萄很甜!啊,那些葡萄。我一想起来就流口水。”

几个孩子聚集在门口,朝房间里窥探。察曼用普什图语温和地叫他们走开。

“当然,我也喜欢赫拉特。艺术家、作家、苏非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的城市。你知道的,过去有个笑话,说你要是在赫拉特伸出一条腿,肯定能踢中一个诗人的屁股。”

阿兹莎在莱拉身旁忍俊不禁。

察曼假装舒了一口气。“啊,好了。我让你笑起来了,小姑娘。我通常很难让人发笑哦。喏,刚才我还在担心呢。我以为我得学鸡叫或者学驴鸣。不过你已经笑起来啦。你真是太可爱了。”

他唤来一个护理员,让他照顾阿兹莎几分钟。阿兹莎跳上玛丽雅姆的膝盖,伸手抱住她。

“我们有些话要说,乖女儿,”莱拉说,“我就在这儿。好吗?我就在这儿。”

“我们去外面走一会吧,亲爱的莱拉?”玛丽雅姆说,“你母亲有些话要在这里跟察曼叔叔说。一会就好。走吧。”

待得只剩下他们两人,察曼问起阿兹莎的生日、病史,以及对什么药物过敏。他问起阿兹莎的父亲,莱拉怀着奇怪的感觉说了一个其实是实情的谎言。察曼听着,他的脸色既没有流露出相信,也没有表示怀疑。他抱着尊重他人的心态开了这家恤孤院,他说。如果有一位夫人说她的丈夫去世了,她又无法抚养孩子,他将不会追究这句话的真假。

莱拉哭了起来。

察曼放下了钢笔。

“我真丢人。”莱拉哽咽着说,她的手捂着嘴巴。

“看着我,夫人。”

“抛弃自己的孩子,这算什么母亲啊?”

“看着我。”

莱拉抬起了目光。

“这不是你的错。你明白吗?不是你的错。应该受到责备的是那些野蛮人。他们让我觉得身为普什图人很丢脸。他们玷污了我们这个民族。而且又不只你一个人这么做,夫人。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我们都有碰到像你这样的母亲,这些母亲无法抚养她们的孩子,只好来到这里,因为塔利班禁止她们出去谋生。所以你不用自责。这里没有人会责怪你。我能理解。”他身体向前倾,“夫人。我能理解。”

莱拉用布卡的一角擦眼泪。

“好了吗?”

他和蔼地微笑着。“别哭,夫人。别让她看到你哭。”

莱拉又擦了擦眼睛。“真主保佑你,”她郑重地说,“真主保佑你,大哥。”

但是等到道别的时间来临时,发生的场面果然不出莱拉所料。

阿兹莎张皇失措。

莱拉靠着玛丽雅姆走回家,一路上她总是能听见阿兹莎的哭喊。在脑海中,她看见察曼伸出厚实的、长满老茧的双手去拉阿兹莎的手臂;她看见他起初轻轻地拉着她,然后用力拉,然后使劲将阿兹莎从她身边拉开。她看见察曼抱着阿兹莎匆匆拐进走廊的转角处,阿兹莎双脚不停地踢着;她听见阿兹莎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她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似的。莱拉看见自己沿着走廊奔下去,低着头,一声号哭从她喉咙升出来。

回家之后,她对玛丽雅姆说:“我闻到她的味道。”她那迷茫的眼光穿过玛丽雅姆的肩膀,穿过院子和围墙,落在那颜色像吸烟的人吐出来的浓痰般的褐色群山。“我闻到她睡觉的味道了,你呢?你闻到了吗?”

“啊,亲爱的莱拉,”玛丽雅姆说,“别这样。这样有什么好处呢?有什么好处呢?”

起初,拉希德讲笑话给莱拉听,陪同他们——她,玛丽雅姆和察尔迈伊——去恤孤院,只不过他一路上不停地装出悲伤的表情,唠唠叨叨地抱怨她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困难,说他的后背和小腿疼得不得了,来回恤孤院的路也让他的脚板发痛。他要莱拉知道,她让他吃了很多苦头。

“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年轻人,”他说,“这一点你都不关心。如果你有门路可走,我看我是追不上你了。可惜你没有门路,莱拉。你不会有你自己的路可走的。”

他们在离恤孤院两个街区的地方分开,他给她们的时间从来不会超过十五分钟。“你们要是迟了一分钟,”他说,“我就会走开。我是说真的。”

为了和阿兹莎相处的时间能久一点,莱拉只得和他纠缠,苦苦哀求。她这么做,既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玛丽雅姆。阿兹莎的离开让玛丽雅姆伤心欲绝,但是和过去一样,玛丽雅姆选择了独自默默忍受自己的苦楚。也是为了察尔迈伊,他每天都为找不到姐姐而大发脾气,有时候还会哭个不停。

有时候,在去恤孤院的路上,拉希德会停下来,抱怨他的腿很酸。然后他会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走,一点脚酸腿软的迹象都没有。要不然他会吧嗒一下舌头,然后说:“我的肺,莱拉。我喘不过气来。说不定明天我就会觉得好一点,或者后天。我们等等看。”他连一声喘息都懒得装出来。每当他转身走回家时,他常常会点燃一根香烟。莱拉只得无助地跟着他回家,心中既恨且怒,气得浑身发抖。

然后,有一天,他说再也不会带莱拉过去了。“为了找工作,我一整天都在马路上走,”他说,“我累得不行了。”

“那我自己去,”莱拉说,“别拦我,拉希德。你听到吗?你想打的话,随便你怎么打,但我一定要去。”

“随你的便。但你避不开塔利班的。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我跟你一起去。”玛丽雅姆说。

莱拉不肯答应。“你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察尔迈伊。万一我们被拦住了……我不希望他看到。”

就这样,突然之间,如何见到阿兹莎成了莱拉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有一半时间,她没能走到恤孤院那边去。往往她在横穿马路的时候,就会被塔利班撞见,遭到盘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一个人?你的丈夫在哪里?——然后被押送回家。如果走运的话,她只会受到一声责骂,或者屁股被踢一脚,后背被推一把。在其他时候,塔利班会用木棒、刚折断的树枝和短皮鞭抽她,扇她耳光,用拳头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