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第3/4页)

有一天,一个年轻的塔利班用一根收音机的天线抽打莱拉。打完之后,他又在她脖子上猛击一拳,对她说:“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会打得你妈的奶汁从你骨头里面喷出来。”

那一次,莱拉回到家里。她趴在地板上,觉得自己活像一只既可怜又愚蠢的动物;玛丽雅姆拿着一块湿布给她擦净后背和大腿的血迹,她不时痛得倒抽冷气。但是,莱拉通常拒绝受困家中。她装出一副回家的样子,然后换了一条路线,沿着马路的边缘走。有时候她会被逮住,受到盘问和斥责——每天两次、三次甚至四次。然后皮鞭和天线会劈头盖脸抽过来,她带着浑身血迹挣扎着走回家,至于阿兹莎,她连一眼都没看到。很快,莱拉就习惯了多穿几件衣服,就算天气很热,她也会在布卡下面穿两三件毛衣,为的是减轻一点挨打的痛苦。

但是对莱拉而言,如果她能避开塔利班,终于见到阿兹莎,那么挨打也是值得的。到那个时候,她可以尽情地和阿兹莎待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一待几个小时。她们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附近,周围是别的孩子和前来探视的母亲,聊起阿兹莎过去一个星期学到的知识。

阿兹莎说察曼叔叔每天总会教他们一点东西,多数时候是阅读和写作,有时是地理学,一点历史学或者科学知识,还有一些关于动植物的知识。

“但是我们必须把窗帘拉起来,”阿兹莎说,“这样就不会被塔利班发现了。”察曼叔叔准备了毛线针和线团,她说,以便应付塔利班的检查。“我们把书本藏起来,假装织毛衣。”

有一天,莱拉去探望阿兹莎,她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那女人来看望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把布卡的头套掀在背后。莱拉认出那张尖尖的脸庞和浓黑的眉毛,但她的嘴巴已经瘪了下去,头发也已灰白。莱拉还记得这个女人当时系着围巾,穿着黑色的裙子,说话声音尖利;也记得她常常把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人们能看见她脖子后面黑色的鬃毛。莱拉记得这个女人曾经禁止女学生把脸蒙起来,她说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既然男人不用把面部遮住,那么就没有理由要求女人这么做。

画家阿姨有一次抬起头,和莱拉对视了一眼;但莱拉发现,她原来的老师并没有盯着她看,并没有认出她来。

“这些是地壳上的裂缝,”阿兹莎说,“它们叫断层。”

当时是2001年6月,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天气很温暖。他们四个人——莱拉、察尔迈伊、玛丽雅姆和阿兹莎——坐在恤孤院的后院。拉希德这次变得很宽厚——他有时候会这样——送她们三个过来。他在马路下方的公共汽车站等他们。

光着脚丫的男孩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他们踢着一个瘪气的足球,无精打采地彼此追逐。

“在这些断层两边,是构成地壳的岩石层。”阿兹莎说。

有人把阿兹莎脸上的头发拢到脑后扎起来,整整齐齐地盘在她头上。莱拉嗔怪地看了坐在她女儿后面给她扎辫子的玛丽雅姆一眼,要她安安静静地坐着。

阿兹莎正在演示地壳的构造,她伸出双手,掌心朝上,相互摩擦。察尔迈伊很感兴趣,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

“它们叫地壳碎片,对吧?”

“地壳板块。”莱拉说。她一说话就觉得痛。她的下巴依旧酸痛,她的后背和脖子也很疼。她的嘴唇发肿。两天前,她牙齿下排的一个门牙被拉希德打掉了,这时她的舌头不断伸进那个缺口。在爸爸和妈妈去世、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前,莱拉无法相信一个人的身体竟然能够承受如此恶毒的、经常的殴打,而且还能保持继续运转。

“对。当它们滑动的时候,它们会相互碰撞——看到吗,妈妈——并释放出能量,这些能量会传到地球的表面,令它抖动。”

“你变得这么聪明啦,”玛丽雅姆说,“比你的笨阿姨聪明多了。”

阿兹莎笑逐颜开。“你不笨,玛丽雅姆阿姨。察曼叔叔还说过,有时候,岩层的移动发生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在那儿引起非常猛烈的变化,但我们在地表上只能感受到一点震动。只有一点点震动。”

上一次,她们谈论的是大气层中的氧原子分散了来自太阳的蓝色光芒。如果地球没有大气层,阿兹莎说话的语速有点快,天空根本不会是蓝色的,而是变成一片漆黑的海洋,太阳则会变成黑暗中的一颗大星星。

“阿兹莎这次跟我们一起回家吗?”察尔迈伊问。

“就快啦,乖儿子,”莱拉说,“就快了。”

莱拉看着他走开;他走路的样子像他父亲,身体前倾,脚趾朝内。他走到秋千架那边,推起空荡荡的座位,最后坐在水泥地上,拔着从裂缝生长出来的杂草。

水从树叶上蒸发——妈妈,你知道吗?——把衣服挂在晾衣线上也是这个道理。这促使水向上流到树内。从地面经过树根,然后一直向上流到树干,通过树枝流进树叶。这个过程叫做蒸腾作用。

莱拉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塔利班发现察曼叔叔偷偷给孩子上课,他们会怎样对付他呢?

每次来的时候,阿兹莎总是不愿意给沉默留下太多的空间。她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总是不停地说啊说。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双手飞舞,夸张地做着手势,紧张兮兮的,一点都不像她原来的样子。阿兹莎的笑声也变了。莱拉怀疑这种笑声是不是隐含着什么,但她又宽慰自己,觉得那只不过是因为紧张而已。

还有一些其他变化。莱拉会注意到阿兹莎指甲下面的泥土,阿兹莎会注意到她在看着,然后把双手埋在大腿里面。每当她们周围有孩子哭起来,擤鼻涕,或者有个孩子光着屁股走过去,头上沾满灰尘,阿兹莎便会眨着眼睛,匆忙解释几句。她就像一个因为家里乱糟糟、孩子脏兮兮而在客人面前觉得尴尬的女主人。

若是问起她在那儿的生活,她用欢快的语气搪塞过去。

我在这里很好,阿姨,我很好。

那些孩子欺负你吗?

没有,妈妈。他们都很好。

你吃饭了吗?晚上睡觉了吗?

吃了,也睡了。是的。我们昨晚还吃了羊肉。也可能是上个星期吃的。

当阿兹莎这样说话的时候,莱拉觉得她像是一个小小的玛丽雅姆。

这次阿兹莎说话有点磕巴。这是玛丽雅姆先发现的。不是很明显,但能察觉出来,当她说到发音以T开头的字时尤其如此。莱拉问察曼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着眉头说:“我想她一直是这样的。”

那个星期五下午,他们带着阿兹莎离开恤孤院,让她去跟在公共汽车站等他们的拉希德见上一面。看到他的父亲,察尔迈伊高兴地大喊了一声,在莱拉怀里扭来扭去。阿兹莎和拉希德打招呼的口气很生硬,不过并没有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