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页)

“这是怎么啦?”

“没有人会来喝茶了。时间太晚了!”他望着他的手表,好像其他什么地方有事急着他去办似的。“我不能一整天都等在这儿。”

“不要说傻话;现在还差两分钟才四点呢。”

他痛苦地又坐下了,仿佛是我推了他一把似的,就在这个时候,汽车的马达声传进到我的巷子里面。我们两个一起跳了起来,我慌乱地跑出到院子里。

受着路旁滴着雨滴还没结出花蕾的丁香树的荫庇,一辆大型的敞篷轿车顺着便道驰过来,停住了。黛西带着一顶淡紫色的三角帽从汽车里面斜着脸儿瞧着我,面上现出娇艳的勾人心魄的微笑。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我的亲爱的?”

她那撩人心意的袅袅嗓音便是这雨景中的主音调。我的耳朵竟有一会儿只追随着这声音的高低抑扬而没有把它的词儿听进去。一缕湿湿的秀发像一抹彩笔画出的青色拂在她的面颊上,在我拉着她的手扶她下车的时候,她的手臂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她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不然的话,怎么非得叫我一个人来呢?”

“这是雷克兰特古堡的秘密。叫你的司机走开,过一个小时再回来。”

“去吧,弗迪,过一个小时再回来。”然后她悄悄地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他的名字叫弗迪。”

“是不是汽油影响到了他的鼻子?”

“我想没有,”她不解其意地说,“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我们一起走进屋里。令我感到不胜惊讶的是,起居间的人没有了。

“哦,这倒满有趣。”我不由得大声说。

“怎么回事?”

她转过头去,前门那边响起轻叩的可又很庄重的敲门声。我走出去开门。原来是盖茨比,只见他面色像死人一样灰白,两只手插在衣兜里像装着什么重物似的,站在一滩雨水里,眼睛悲哀地望着我。

他踉踉跄跄地经过我的身旁,两只手仍然插在衣袋里,向大厅里走,像踩在一根钢丝上似的急速地拐过了弯,消失在起居间里。这情景一点儿也没有趣了。感觉到我自己的心跳也在加快,我关上了门,把又下大了的雨挡在了屋外。

有半分钟没有一丁点儿声响。末了我听见从起居间里传出一种像是窒息住的低语声和笑声,然后便是黛西的那清晰的带着做作的嗓音。

“能再一次见到你,我真是万分地高兴。”

又是一阵缄默,令人心悸地延续着。我在大厅里没事可做,于是也走进到屋子里。

盖茨比正倚着壁炉站着,他的两只手仍然插在口袋里,面上强装出一副十分自如甚至是厌倦的表情。他的头使劲儿朝后仰着,靠在了壁炉架上的那只老掉了牙的钟表盘上,从这一位置他那双魂不守舍的眼睛朝下注视着黛西,而此时的黛西则直直地坐在一个椅子边上,显出了惶恐可又保持着优雅的风度。

“我们以前曾见过面。”盖茨比喃喃地说。他的眼睛看了看我,嘴角想露出笑来但未能成功。碰巧这个时候那只老钟受着他头部的压力一下子倾斜下来,他赶忙扭过身去,用颤巍巍的手指抓住了它,将它放回到了原位。然后他坐下,胳膊肘僵直地支在沙发的扶手上,用手托着下巴。

“对不起,我碰了钟表。”他说。

我自己的脸现在像是被热带的太阳灼烧一样。肚子里虽有千万句的客套话,可一句也倒不出。

“那是一架老钟了。”我傻傻地对他们说。

我想我们当时在那一瞬间都以为那只表已经掉在地上摔成碎片了。

“我们有好多年没见面了。”黛西说,她的声音极力保持着一种叙说事实的平淡语调。

“到了十一月份就是五年整了。”

盖茨比这一不假思索的回答,又使我们大家至少感到片刻的尴尬。万般无奈时我建议他们帮我一起到厨房里煮茶。他们刚刚站起来要去,结果倒霉的女用人拿着托盘将茶点送了进来。

在这热烈的杯盘碰撞和柠檬饼的咀嚼中间,一种表面上的平和气氛暂时形成了。盖茨比自己躲在一个角落里。当我和黛西谈话的时候,他便用那种紧张的怏怏不悦的眼神从我们这一个仔细地看到另一个。不过,因为保持平静毕竟不是最终目的,所以我赶紧借机找了个理由,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儿?”盖茨比立即惊恐地问。

“我一会就回来。”

“在你走之前,我有点事得跟你说。”他慌乱地跟我到了厨房,关住了门,轻轻地然而又是痛苦地喊起来:“啊,上帝!”

“你怎么了?”

“这是个极大的错误,”他来回摇晃着他的脑袋说,“一个极大极大的错误。”

“你只是感到难堪罢了,仅此而已。”幸好我又很机巧地补充了一句:“黛西也觉得很难为情。”

“她也难为情?”他不相信地重复着。

“完全和你一样。”

“不要说得这么高。”

“你简直像个孩子一样。”我不耐烦地说,“不仅如此,你还很粗鲁。黛西这一会儿一直一个人呆在那里。”

他抬起手不让我再说什么,用一种令人难忘的责备神情看着我,末了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又回到了起居间。

我从后门走了出去——就像半小时前他慌慌张张地从屋子后面溜出去又绕回到前面那样——跑到一棵黑黝黝的盘根错节的大树下面,它那丰茂的树叶构成了挡雨的屏障。雨现在又一次下大了,我那高低不平的草坪,尽管被盖茨比家的园丁修剪得很整齐,顷刻之间又布满小小的泥淖和原始的沼泽滩。在这棵树下眺望,除了盖茨比的宏大宅邸,简直没有什么可看的景致。于是我便睇视着它,像康德当年看那教堂的尖顶一样,足足达半小时之久。一个酿酒商在十年前“房地产热时期”建造了这所住宅,据说他曾答应如果邻近农舍的主人愿意将他们的屋顶换上稻草,他将替他们缴付五年的税金。或许是邻居们的拒绝使他想建立一个大家园的计划遭到了致命的一击——自此他便很快衰落颓废了。他的儿孙在门上还挂着吊丧他的黑色花圈的时候,就卖掉了他的这所房子。作为美国人,他们也许有时偶尔愿意去做做雇工,但是他们绝对不愿意做守田耕作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