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Ⅱ(第4/9页)

“你不为此操心?”

“是的。孩子总是变化很快的。我怎么知道她将来想干什么呢?”

他撅起嘴巴,刻薄地笑了笑。她说:“怎么,我又说了什么蠢话了吗?”

“这是你说话的方式。你的态度。”

“我很抱歉。”但她的声音无意中流露出一种委屈和恼怒。汤姆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你想过简纳特的父亲吗?”

安娜不由得大吃一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安,但还是说:“不,从来不想。”他凝视着她,她继续说下去,“你要我说出我的真实感受,是不是?你刚才说起话来就像苏格大娘。她会跟我说这样的话:他是你孩子的父亲。或者就说他是你的丈夫。但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你母亲并不把理查放在心上——这你有什么好烦恼呢?不过,她跟理查的交往毕竟比我跟麦克斯·沃尔夫的交往频繁得多。”汤姆挺直身子站在那里,脸色十分苍白。他的凝视是内向的,安娜怀疑他是否看见了她。但看样子他似乎在听,她于是又说下去:“我理解你的意思:孩子应该和你所爱的男人来生。但这道理在我真正爱上一个男人以前我并不理解。我想怀上迈克尔的孩子,但事实是,我怀上了一个我并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她拖长音调,想知道他是否在听。他的目光落在几码远的墙壁上。他将呆滞的目光转向她,以某种她从未听见过的软弱而讥嘲的口吻说:“接着说吧,安娜。听一个过来人谈感情,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启示。”他的眼神显得极其严肃,因此,她只好强忍住他的嘲讽带给她的恼恨接着说:“我觉得事情是这样:这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的意思是说,不由衷地去做某件事可能是可怕的,但不是毁灭性的,不至于毒害人命。我的工作不是我真正想做的,我能够做更重要的事,或者说,我是个需要爱情的人,但我如今没有爱情地生活着。其实,说这种话不能说很糟糕。真正可怕的是把次品当真品,在你需要爱情的时候撒谎说自己不需要爱情,或者当你知道自己更胜任别的事时说自己喜欢目前的工作。如果我出于某种罪恶的动机说我爱简纳特的父亲,而实际上却明明知道我并不爱他,或者让你母亲说,我爱理查,或者让我说我正在从事自己所热爱的工作……那就实在太糟糕了。”安娜停了下来。汤姆点了点头。她无法弄清他是否满意她所说的一切,或者他压根儿就不想听她说出这一切。他转过身去看笔记,打开蓝色的本子。安娜看见他的肩膀因嘲笑而耸起,好像有意要激怒她。

“怎么啦?”

他念了出来:“一九五六年三月十二日。简纳特突然变得很好斗,很难相处。完全处在一个很难相处的阶段。”

“怎么啦?”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母亲:汤姆怎么样?我母亲说话时显然失去了自信,她大声地嘀咕说:噢,他现在正处在很难相处的阶段。”

“也许你确实如此。”

“一个阶段——记得那是一个晚上,你和我母亲正在厨房里吃晚饭。我躺在床上听你们又说又笑,后来下楼来倒了一杯水。当时我很不高兴,对什么事都感到焦虑。到了晚上,我不能做学校布置的作业,心里总感到害怕。当然,倒水只是一个借口,我想到厨房里去——因为你们的笑声。我希望自己离这笑声近一些。我并不想让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知道我心里害怕。走到厨房的门口时,我听见你问:汤姆怎么样?我母亲说:他现在正处在一个很难相处的阶段。”

“是吗?”安娜有气无力地说,她在想简纳特。简纳特刚才还醒来要过一杯水。汤姆的意思是不是说简纳特现在很不高兴?

“我连自己也不认识了,”汤姆忧郁地说,“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我不断悟出一些新的重要的道理。我一直就是个胜利者。那天晚上,我又成了胜利者——我能够走下黑暗的楼梯,装做什么事也没有。但我心里一直在想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在这时,我母亲说了‘阶段’这个话,换句话说,我当时心里怎样想并不重要,它只是汗腺一类的分泌物,到时候会自行消失的。”

安娜没有说话;她在担心简纳特。然而,这孩子似乎很友好,很快活,她在学校里的功课也很好。她很少半夜三更惊醒过来,并且从来不说害怕黑暗一类的话。

汤姆说:“我猜想,你和我母亲一直在说我正处在一个难相处的阶段吧?”

“我想我们并没有这样说过。但我觉得有这个意思。”安娜皱着眉头说。

“这么说我现在怎么想无关紧要了,是不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有权利对自己说,此刻我所思考的真正有价值了呢?安娜——”汤姆转身对着她,“一个人不可能总是按阶段度过一生。到了一定时候总得有个目标。”他的眼睛闪烁着仇恨之火。安娜十分困难地回答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我此刻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评判你,那你就想错了。”

“阶段,”他坚持说,“历程。不断增长的痛苦。”

“我想,这是女人对别人的看法。当然,我指的是对她们自己的孩子。首先,在最初的九个月里,她们不知道自己的婴儿是男还是女。我有时就迷惑过,如果简纳特一生下来就是个男孩,那‘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婴儿一天天跨越人生的历程,慢慢地变成儿童。当一个女人看着一个孩子时,她同时看见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有时候,当我看着简纳特时,我觉得她仍是个小小的婴儿,总觉得她仍在我的肚子里。我同时又看见她作为孩子的各个阶段。”汤姆凝视的目光带有谴责和讽刺的意味,但她还是坚持说下去,“那就是我们女人对事物的看法。一切都处在某种不断创造的洪流之中——好了,你说我们女人这样看待问题不是很自然吗?”

“但我们在你们眼中根本就没有独立的人格。我们只是某一事物暂时的形态而已。只是阶段。”他愤恨地大笑起来。安娜想,他第一次真诚地笑了,第一次受到了鼓舞。他俩沉默了一会,他用手指轻轻地弹着那些笔记本,朝她侧着身子;她看着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并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使自己保持冷静和沉着。但她的手掌仍在冒汗;她脑子里一直在想:我好像正在跟什么东西搏斗,好像正在跟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她差不多能看见这个敌人——她敢肯定,那是一个邪恶的东西,一个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代表罪恶和毁灭的形体,它就站在她跟汤姆之间,想把他们两人都毁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