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Ⅱ(第3/9页)

安娜说:“汤姆,你母亲和我某种程度上说都已经饱经风霜,都经历了许多事。你不能期望我们充满年轻人的自信,满嘴呼喊口号或冲呀杀呀地乱叫一气。我们已人到中年,开始衰老了。”安娜听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惊异,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她心里对自己说,我说起话来就像个疲惫的老自由主义者。然而,她仍决定站在他们一边,当她眼睛看着汤姆时,她发现他的目光很严厉。他说:“你意思是说,我这样年纪的人没有权利说中年人该说的话,是不是?好了,安娜,我觉得自己已经像个中年人了。你对此有什么话可说呢?”那位恶意的陌生人又回来了,他就坐在她的面前,眼里充满着怨恨。

她赶紧说:“汤姆,把实话告诉我:你跟你父亲到底说了些什么?”

汤姆叹了口气,又恢复了常态:“每次去他的办公室,我都有些惊讶。我仍记得第一次给我留下的印象——我总觉得他好像就在我们家里,有一两次好像就在马莉恩那里。好了,我总觉得他非常普通,你懂吗?非常平庸,非常迟钝,就像你和我母亲认为的那样。第一次在他的事务处见到他,我简直有些困惑——我知道,你打算说这都是因为他拥有权力,拥有那么多的钱。但事情不仅仅因为这个。他好像突然间变得不平庸了,不是那种二流的角色了。”

安娜坐在那里,心里想:他到底要说明什么呢?我到底疏忽了什么呢?

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正在想,汤姆他自己就是个普通而平庸的人。”

安娜脸红了,她以前曾那样看待过汤姆。他看见了她的红脸,并恶意地笑了起来。他说:“普通人并不必然就是蠢人,安娜。我非常清楚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也正是我在父亲的办公室发现他是那么个大企业家而感到困惑的原因。因为我也会成为那种人。我之所以未能成为那种人,那是因为我的心智是分裂的——这都是你和我母亲的影响造成的。我和我父亲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我知道我的平庸,而他却不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和我母亲要比他优越一百倍——然而,你们却到处失败,到处碰壁。对不起,我真不该知道这一切。你千万别对我母亲说这些话,但我真的为自己未能由父亲抚养成人而感遗憾——如果是他抚养了我,我一定会很乐意继承他的事业的。”

安娜不由自主地朝他投去一线严厉的目光——她怀疑他说这些话存心是想让她转告摩莉,以便伤她的心。但他脸上的神态是宽容的,诚挚的,充满着反省的意味。安娜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正涌起一股歇斯底里的狂潮,并知道它正是他的歇斯底里的一种折射。她于是急切想找什么话来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看见他扭动粗短的脖子把沉甸甸的脑袋转过去,开始打量摊开在搁板桌上的笔记本。她心里想:我的天,我希望他千万不要在这里跟我谈论起这些笔记来,千万不要谈到我自己。她于是赶紧说:“我觉得,你把你父亲看得太简单了,我看他的心智也是分裂的:他曾经说过,在我们这个时代做一个大生意人无异于做一个高等的勤杂工。你忘了,三十年代时他有一阵子也是个共产党员,有段时间他甚至有些狂热。”

“他如今怀念那段时光的办法是跟他的秘书保持暧昧的关系——这也是他用来证明自己仅仅是中产阶级这台机器里一个普通而可敬的齿轮的一种伎俩。”这话说得很尖刻,充满着复仇的意味。安娜心里想,这才是他到这里来要跟我说的话。她感到一阵欣慰。

汤姆说:“今天下午,我去了父亲的办公室以后,又去见了马莉恩。我只是想看看她。我以前只在家里见过她。她喝醉了,而她的几个孩子装做什么也没有看见。她跟我谈我的父亲和他的秘书,他们装做不知道她在谈什么。”说到这里,他向前倾了倾身子,眯起眼睛,摆出一副谴责的姿态等待安娜说话。但她没有开口,他于是说:“你为什么不说说你的看法呢?我知道你是蔑视我父亲的,因为他确实不是个好人。”

听到“好人”一语,安娜不由得笑了起来,但她看见他皱起了眉头。她说:“对不起,这样的话我是不说的。”

“为什么不?这不也是你的意思吗?我父亲毁了马莉恩,现在又在毁那几个孩子。他不就是那种人吗?你总不至于说这是马莉恩的过错吧?”

“汤姆,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你到这里来,我知道你想要我说一些有道理的话。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汤姆那张苍白而汗津津的脸显得极其严肃,他的眼睛闪烁着诚挚的光辉。但还有其他的意思——那上面还闪烁着一种恶意的满足感。他觉得她辜负了他,他为她的辜负而欣喜。他又把头转了过去,眼望着那些笔记本。这会儿他要发表什么意见了,安娜心里想。这会儿我得说几句他想听的话了。她还来不及再想下去,他已站起身,朝笔记本走了过去。安娜变得紧张起来,但仍静静地坐着。她不能容忍任何人看这几本笔记,但又觉得汤姆有权利看。她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他背朝着她站着,低头看那几本笔记。他然后转过身来,说:“你为什么有四本笔记本?”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我从来不问自己为什么要用四本笔记本,反正就这么回事。”

“为什么不是一本笔记本?”

她思索了一会,说:“也许因为——因为头绪太纷繁了。太混乱了。”

“怎么会太混乱呢?”

安娜正打算跟他说几句实话,这时,简纳特的声音从楼上传过来:“妈咪!”

“嗳?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我是睡着了。我现在口渴。你在跟谁说话?”

“汤姆。你要不要他上来跟你道晚安?”

“要的。我还要喝水。”

汤姆悄悄地转过身,走了出去;安娜听见他在厨房里打开水龙头灌水,然后慢腾腾地登上楼梯。安娜此时正处在极度的心烦意乱之中,就好像躯体的每一部分、每一个细胞都受到了某种外力的刺激。汤姆就在她的屋子里,她必须考虑如何面对他,这一切使她或多或少觉得找回了安娜,找回了她自己。但此刻她差不多仍不认识自己。她想笑,想哭,甚至想呼叫起来。她真想抓住某个人,拼命地摇晃他,摇晃他,直到达到伤害的目的。这个人当然就是汤姆。她知道,他的那种精神状态已经感染了她,她正受到他的情绪的侵犯;她惊奇地发现那显示在他脸上的恶意和仇恨之火也同样明白无误地隐含在他那尖刻和粗鲁的声音中——那是他内心的暴风雨的外部表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和腋窝变得又冷又湿。她感到了害怕。她那纷繁而矛盾的知觉归结到了一点:她感到了恐惧。当然,从物质的角度来看,她用不着对汤姆那么害怕。既然那么害怕,那她为什么还要让他上楼跟她的孩子说话呢?不,她一点也用不着为简纳特担忧。她听见楼上两个声音在愉快地交谈,然后便是一阵笑声——是简纳特在笑。随后楼梯上响起缓慢而结实的脚步声,汤姆回来了。他一进房门就说:“你觉得简纳特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的脸既苍白又固执,仅此而已。安娜松了口气。他站在搁板桌旁,一只手撑住它。安娜说:“我也不知道。她才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