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Ⅲ(第2/13页)

经商定,摩莉把二楼的起居室让给了汤姆——以便他少登几级楼梯。他接受了这一安排,但他又坚持她和他的生活应该一如既往。“没有必要作任何变动,母亲,我不想改变现状。”他的声音是她们早就熟悉的,其中隐含着他拜访安娜那个晚上谈话中所含有的歇斯底里,一种暗暗的嘲讽和尖酸。他的声音与他的动作一样是迟缓的,清楚的,克制的,一字一句都经过思路清晰的大脑的过滤。当他说“没有必要作任何变动”时,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由于他看不见东西,她们这样做似乎很安全;不过,她们依然怀疑他实际上什么都心里有数),内心都茫茫然感到一阵恐慌。因为他说这话就好像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好像他的失明只是出于偶然,如果他的母亲为之感到不快,那也只是她自己的事,或者说她之所以变得挑剔、唠叨,那也仅仅因为她是个为子女不爱干净或别的什么不良的习惯而动气的妇女。他迁就她们,就像一个男子迁就生性难缠的女人。两人看着他,惊恐不安地相互对视,然后又把目光移开,因为她们能感觉到他已经闻到了那种无言的恐怖。这个男孩不屈不挠,坦然地调整自己,以便适应那个已经属于他的黑暗的世界,在他面前,她们一筹莫展。

他住的那间屋子别的一切都保留原貌:那铺有白色的垫子的窗台是摩莉和安娜过去经常坐着谈话的地方,窗台后面摆着花盆,遇上下雨的日子,那雨(如果是晴天,那苍白的阳光)就落在窗玻璃上。但如今这里摆了一张干净的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靠背笔直的椅子和几个使用方便的书架。汤姆开始学盲文。他拿了本笔记本和小学生用的尺子学写字。他写的字与过去的已大不相同:字体一个个很大,很方正,很清楚,就像小孩子所写的那样。当摩莉前来敲门时,他会放下他的盲文课本或练习本,抬起那张戴了墨镜的脸说一声“进来”,那声音虽然显得彬彬有礼,却只是暂时的应酬,就像某个公司的老板坐在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那样。

为了照顾汤姆,摩莉曾谢绝了在某个戏中扮演的角色,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岗位,重新参加演出了。安娜也停止了在摩莉去剧院的晚上对汤姆的造访,因为他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安娜,你能来看我,同情我,真是太好了,但我一点也不感到烦闷。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他说这话时俨然像个仅仅爱好孤独的男子。一直想跟他恢复出事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而不可得的安娜(她觉得他好像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于是也就顺水推舟了。她实际上也真的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跟他说。再说,与他单独待在房里时,她时不时地会陷入极大的恐怖中。其中的原因她自己也弄不明白。

摩莉如今不再从家里给安娜打电话,而是到电话亭或剧院里去打,因为她的电话机就在汤姆的房间外面。“汤姆怎么样?”安娜经常问起。摩莉的声音又变得响亮而咄咄逼人,但始终含有一种疑惑而痛苦的意味,她会回答说:“安娜,他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好了。他总是待在那个房间里,一个劲地做事,安静得很。当我再也忍不住走进去时,他便抬起头来问:‘母亲,你有什么吩咐吗?’”“这我知道了。”“我于是说一些傻话,比如说——我想你可能想喝杯茶。他总是说‘不’,当然,说话时极有礼貌,我也就只好出去了。他如今正学习自己弄茶和咖啡,甚至还要学做饭呢。”“他要摆弄瓶瓶罐罐什么的吗?”“正是,我真的吓坏了。我不得不走出厨房,因为他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母亲,没有必要为我担惊受怕,我不会烧着自己的。”“嗐,摩莉,我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说到这里,她们沉默了下来,因为她们都有话不敢说。)过了一会儿,摩莉接着说:“人家都来看我,他们原先都那么和蔼可亲,你懂我的意思吗?”“是的,我懂。”“你可怜的儿子呀,你不幸的汤姆呀……我一直只知道一切都乱哄哄的一团糟,但对这句话从没有像现在理解得这样深刻。”安娜能理解这一点,因为我们那些朋友和熟人们都把她当做了话柄,他们表面上很和蔼,但骨子里隐藏着恶意。他们常常在背后指着摩莉说:“当然,不幸的是,那一年摩莉离开了家,丢下了她那个男孩。”“我觉得这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何况她事先还经过慎重的考虑。”或者说:“当然,还有那桩破裂的婚姻呢。它肯定给汤姆造成了别人无法估量的影响。”“噢,就让他们说去吧,”安娜笑着说,“我也有过破裂的婚姻,但我确信简纳特不会有那样的结局。”安娜总是处处护着摩莉和她自己,但她们还有别的话不敢说——那也正是她们两人感到恐惧的原因所在。

这一点可以从以下这个简单的事实中得到说明:不足六个月以前,安娜每次给摩莉家里打电话跟她聊天时,总要顺便问候一下汤姆;当她拜访摩莉时,也总是要到汤姆的房里坐一会儿;接受摩莉的邀请参加聚会时,汤姆通常也在来宾当中。可以说,安娜是摩莉生活的见证人,她见证了她跟男人的交往,她的欲求,她的失败的婚姻。——然而,所有这一切,这经过许多年缓慢的发展而形成的亲密友谊如今已受到抑制和破坏。除非有非常实际的理由,她再也不给摩莉打电话,因为,即使电话机不在汤姆房门外面,他也完全能凭他的第六感觉揣测谈话的内容。比如有一次,始终咄咄逼人地谴责别人的理查打电话给摩莉:“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够了:我想找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照顾盲人的护士照顾他,让他出去度度假。你要不要让他去?”摩莉还来不及答话,汤姆已从屋里提高嗓门说:“告诉爸爸我很好。谢谢他,就说我明天会给他打电话的。”

从此以后,安娜晚上再也不随随便便拜访摩莉了,即使从她家门口路过,也不轻易进去,要去时也是先打电话,然后再去按门铃。只要听一听楼上传来的门铃的震颤声,她就能确信汤姆已经知道她来了。门开了,只见摩莉脸上挂着苦涩而勉强的微笑。她们进了厨房,相互寒暄着,凭意识都知道汤姆就在隔壁。茶或咖啡弄好了,其中有一杯留给汤姆,但他总是拒绝。两个女人上楼进入那个曾经作过摩莉卧室,如今卧居两用的房间。她们坐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想起楼下那个残废的男孩,他如今已成了这幢房子的中心,这里发生的一切全在他的知觉之内——他已经成了一个看不见事物但能感知一切的存在。摩莉按习惯闲聊了几句,谈了点有关剧院的琐碎小事,然后她就沉默了,嘴巴因焦虑而扭曲起来,两眼红红的早已噙满了泪水。她此时大有大哭一场的倾向——一个字,一句话,都可能刺激她,使她把强抑住的泪水毫无节制地喷涌出来。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变了。如今她去剧院演戏,路上购买所需的一切,回家后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厨房里或自己的起居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