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4页)


“宣,你要当心啊。时局这样坏,你又病倒,叫我怎样办?”她有点张皇失措的样子,带着哭声说。

“我不是病,我不是病,”他有气无力地说,接着他又咳了几声嗽,他的咳声空虚无力,很可怕。

“你还要说不是病!还不肯休息!要是真的再倒下来,你怎么受得住?”母亲着急地责备道,她的泪水顺着脸颊直流。

“妈,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种贱骨头不会死得这么容易,”他吃力地、感伤地说。而其实他所想的正是这个“死”字。“死”使他悲观,使他难过。

“你不要说话,你先睡一会儿罢,”她忍住悲痛说,她给他盖上了棉被。

“其实死了也好,这个世界没有我们生活的地方,”他自语似地说。

“你不要这样想。我们没有偷人,抢人,杀人,害人,为什么我们不该活?”母亲愤恨不平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大开,树生回来了。

“怎么,宣,你又躺下来了?”她顺口问了一句,声音还是那么清脆,脸上带着笑容。

“我走累了,现在躺一会儿,”他连忙撑起半个身子答道。

母亲看见树生进来,大吃一惊。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羞和愤压倒了她。

“你睡你的,不要起来。我给你带来好消息:独山克服了,”树生望着他高兴地大声说。“这是晚报。”她把手里捏的一张晚报递给他。

“我们可以不逃难了,”他读完了那条消息放心地说;他想下床,可是他刚刚移动他的腿,身子就倒了下去。他叹了一口长气。

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就板起脸孔躲进小屋去了。“妈,”他在床上唤她,可是她连头也不回过来。

“让她去,让她去,”树生低声对他说,一面做了一个手势。

他摇摇头恳切地说:“这样不好。你看我的面上对妈客气点。你们和解罢。”

“她一直恨我,怎么肯跟我和解?”树生说,她仍然保持着愉快的心情。

“可是你们两个人我都离不开。你跟妈总是这样吵吵闹闹,把我夹在中间,我怎么受得了?”他开始发牢骚。

“那么我们两个中间走开一个就成罗,哪个高兴哪个就走,这不很公平吗?”树生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

“对你这自然公平,可是对我你怎么说呢?”他烦躁地说。

“对你也并没有什么不公平。这是真话:你把两个人都拉住,只有苦你自己,”树生坦然答道。

“可是我宁愿自己吃苦啊,”他痛苦地说,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一阵咳嗽,咳声比他们的谈话声高得多。

妻连忙走到床前,母亲立刻从小屋里跑出来。两个女人都站在他的身边,齐声问着:“怎么又咳嗽啦?”

他侧起身子,咬着,喘着气,喉咙痒,心里难过。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们。

“你喝点茶罢?”妻说,他点点头。母亲却抢着去端了一杯茶来。妻看了母亲一眼,也不说什么。

他咳出了两三口痰,缓了一口气,接过了茶杯,喘吁吁地说:“我要死了。”

“哪里的话?你不要怕,过两天就会好的,”妻柔声劝他道。

“我不怕,”他摇摇头说。“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好了。我满嘴腥气,我又在吐血。”

妻不由自主地朝床前痰盂里看了一眼。她打了一个冷噤,但是她仍然安慰他道:“吐血也没有多大关系。你上次吐血,不是吃几付药就好了吗?”

他感激地看了妻一眼,他说:“你自己就不相信中医,我这个病哪里是随便几付药就可以医好的?”

母亲不说话,埋着头在揩眼泪。妻似乎还保持着镇静,她继续温和地劝他;“就是肺病罢,也可以养得好。”

他痛苦地笑了笑,眼里还包着泪水。“养?我哪里有钱来养病?偏偏我们穷人生这种富贵病。就说要养罢,一睡就是三五年。哪里来的钱?现在你们大家都在吃苦。我还要乱花钱。”

“我可以设法,只要你肯安心养病,钱总有办法,”妻沉吟地但又是恳切地说,显然她一面说话,一面在思索。她两只大眼睛忽然一亮,她想起了陈主任刚才对她讲的那句话:“我们搭伙做的那批生意已经赚了不少。”她有办法了。她含笑地加一句;“你只管放心养病,钱绝不成问题。”

“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他摇头说;“我知道你的收入也不算太多,用处却不少。就说你能找到钱,我将来拿什么来还,我不能给你们留一笔债啊!”

“你的身体比钱要紧。不能为了钱就连病也不医啊!”妻劝道。“只要你能养好病,我可以筹到这笔钱。”

“万一我再花你许多钱,仍旧活不了,这笔钱岂不等于白花!实际上有什么好处?”他固执地说。

“可是生命究竟比钱重要啊!有的人家连狗啊、猫啊生病都要医治,何况你是人啊!”妻痛苦地说。

“你应该看明白了:这个年头,人是最不值钱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良心没有丧尽的读书人,我自然是里面最不中用的。有时想想,倒不如死了好,”他说着,又咳起嗽来,咳得不太厉害,但是很痛苦。

“你不要再跟他讲话,你看他咳得这样,心里不难过吗?”母亲忽然抬起头,板着脸责备妻子道。

妻气红了脸,呆了半天才答道:“我这是好意。他只要肯好好养病,一定治得好。”她接着又加一句:“我难过不难过,跟你不相干!”她把身子掉开,走到右面窗前去了。

“他咳得这样,还不让他休息。你这是什么居心?”母亲带着憎厌的目光瞪了妻一眼。她的声音不大,可是仍然被妻听见了。

妻从窗前掉转头来,冷笑道:“我好另外嫁人——这样你该高兴了!”

“我早就知道你熬不过的——你这种女人!”母亲高傲地说。她想:你的原形到底露出来了。

“我这种女人也并不比你下贱,”妻仍旧冷笑说。

“哼,你配跟我比!你不过是我儿子的姘头。我是拿花轿接来的,”母亲得意地说,她觉得自己用那两个可怕的字伤了对方的心。

妻变了脸色,她差一点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她在考虑用什么武器来还击。但是他,做着儿子和丈夫的他插嘴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