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4页)



“走哪里去?”她问。

“兰州去,我梦见你离开我到兰州去了,”他答道,“把我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多寂寞,多害怕!”

她打了一个冷噤,说不出一句话来。

“幸而这是梦,”他无力地嘘了一口气,“你不会丢了我走开罢?”他的声音颤得厉害。“其实我们相处的日子也不会多了,我看我这个病是不会好的了。”不仅声音,连他的眼睛也在哀求。

“我不会走,你放心罢,”她感动地说,她的心冷了。刚才的那个决定在这一瞬间完全瓦解了。

“我知道你不会走的,”他感激地说;“妈总说你要走。请你原谅她,上了年纪的人总有点怪脾气。”

这个“妈”字象一记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惊呆了,她脸上的肌肉微微在抖动,似乎有一个力量逼迫她收回她那句话,她在抗拒。

“谢谢你,谢谢你啊,”他很兴奋地说。“我不会久拖累你的。还有小宣,说起来我实在不好意思,我并没有好好尽过做父亲的责任。”

“你不要再说了,”她抽回她的手,略带粗声地打断了他的话。他那些话似乎是故意说来折磨她的,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畅快地哭一场,她仿佛受了多少的委屈。结果她还是坐在床沿上。

他半天不作声,后来忽然叹了一口气,柔声唤道:“树生。”她侧过头看他。“其实你还是走的好。我仔细想想,你在我家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啊,我真对不起你。妈的脾气又改不了……她心窄……以后的日子……我不敢想……我何必再耽误你……我是没有办法……我这样的身体……你还能够飞啊……”他的喉咙被堵住了,他的声音哑了。

她站起来,短短地叹一口气,说:“你还是睡一会儿罢。现在多想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你应该认真治病啊。”

他突然又爆发了一阵咳嗽。他接连咳着,好象有疾粘在他的喉管上,他在用力要咳出它来,可是他把脸都挣红了,却始终咳不出什么。

她轻轻地替他捶背,又给他端来一杯开水。他喝了两口,又咳起来。这一次他咳出痰来了。痰里带了点血丝,不过她没有看见(他也不让她有机会看清楚)。

“医生快来了罢,”她为了安慰他,顺口说道。

“其实何必再看医生,白淘神,还要花钱,”他叹息说。“我是为了妈的缘故。”

“你到这种时候,还只想到别人,你太老好了,”她关心地说,但是关心中还夹杂了一点点埋怨。“你真不应该为了妈反对,就不进医院,就不用我的钱认真治病。你自己身体要紧啊!”她短短地叹一口气:“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你这种人造的。你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别人……”

一阵脚步声打岔了她。她知道母亲回来了,一定是跟医生一块儿来的。她便走到方桌前在一个凳子上坐下。

于是门被推开,母亲伴着张伯情医生走进来。医生向她和他打招呼。仍旧是那张和善而又通世故的脸。仍旧是那样近于敷衍的诊断。

“他不过是在拖着他捱日子啊。他哪里能治好他的病?”她想道。她略略皱着眉头。

“不要紧,不要紧。多吃两付药就会好的,”医生很有把握似地说。

“我看这是肺病罢,”他胆怯地说。

“不是,不是,”医生摇头道。“是肺病还了得。肝火旺。吃两付药,少走动,包你好。”这个老人和蔼地笑了笑。

“谢谢你啊,”送走医生时,母亲还接连地感谢道。妻一句话也没有说。

“妈,我看用不着去拿药了,”他忽然说。

母亲正拿着药方在看,听见他这句话,便惊问道:“为什么呢?”

“我看吃不吃药都是一样,我这种病不是药医得好的,”他断念似地答道。

“哪有药医不好病的道理?”母亲不以为然地说,她折好了药方。“我去给你拿药。”她拿着手提包,预备走出房门。

“你身边钱不够罢?”他问道。

“我这里还有钱,”妻马上接嘴说。

“我有,”母亲望着他说,并不看妻一眼,好象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妻红了脸,眉毛一竖,但是哼都不哼一声,就走到窗前去了。

“妈,你拿一千元去罢,我今天借支了薪水,”他说,一面伸手在自己的衣袋里掏钱。“你把伙食钱扯了,还是要填补的。刚才请医生已经扯过钱了。”

“你放心,我有钱,我另外找了点钱,”母亲说。

“你在哪里找的钱?……我知道,你一定把你那个金戒指卖掉了!”他说。

“我是老太婆,不必戴戒指,放着它也没有用处,”母亲解释地说。

“那是爹送给你的纪念品,你不能因为我的缘故卖掉啊,”他痛苦地说。

“横竖我跟你爹见面的日子近了,有没有它都是一样,”母亲装出笑容回答道。

“不过你就只有这一件贵重东西,现在连这个也卖了。这是我没有出息。我对不起你,”他带着悔恨地说。

“事情既然做过了,还说它做什么?你好好地养病罢。只要你身体好,我就高兴了,”母亲说罢,不等他讲话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妻仍旧立在窗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屋子里只有老鼠啃木头的声音。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他的脑子不肯休息。他睡不着,他感动地说:“妈也很苦啊。她为了我连最后一件宝贝也卖掉了。”他的话是说给妻听的。可是妻静静地立在窗前,连头也不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