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3页)



“是吗?”他说,接着又问:“妈睡了?你不休息?”

“还早,”她答道。“你好好睡罢。”

“我正说不睡,怎么又睡着了?”他微笑说。“我有话对你说。明天是你生日……”

“连我自己都忘了,你还提它做什么!”她温柔地插嘴说。

“这是一千六百元,请你替我去定一个四磅蛋糕,明天要的。我不敢麻烦妈,只好请你自己去定,很对不起你……”他颤抖地伸出手来,手中有一卷旧钞票。

“我哪里还有心肠过生日?不要买罢,”她感激地说,差一点流下泪来。

“你要去定啊……一定要替我定啊……我自己不敢出去……只好麻烦你……你把钱拿着……”他断断续续地说。

有人在叩门。她想:“难道又是他差人送信来?”这个“他”是指陈主任。她随口说了一句:“请进来。”

出乎她的意外,进来的是一个秃头的老头子,他公司里的同事钟老。“好,我真谢谢你,”她小声说,就把钞票收下了。

“汪兄,怎么啦?睡了吗?”钟老一进门就大声说。又向着她说:“大嫂好。”

“钟先生,请坐,”她连忙招呼道。

“钟老,怎么你跑来了?我的病不要紧,就会好的。对不起,让你跑一趟。我今天早晨刚起来,正要去上班,忽然头晕得很,便又睡下了,一直睡到现在,”他抱歉地说,勉强坐了起来。

“你睡,你睡,我坐坐就走的,”钟老走到床前,一面说话,一面做出要他躺下的手势。

“不要紧,我就在床上坐坐,我不想睡。你看我衣服都没有脱,”他坐在床上说。

“看受凉啊,你还是躺下罢。你躺下我们谈,也是一样,”钟老和蔼地说。

“钟先生,请坐罢。请吃茶啊,”她倒了一杯茶放在方桌上,一面对钟老说。

“谢谢,大嫂,”钟老客气地带笑说,就在一个凳子上坐了。

“刚才看见晚报,六寨也克服了,这倒是个好消息啊,”钟老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是,”他说,干咳了四五声。“那么公司不会搬家了,”他感到一点安慰地说。

“当然不会搬了。搬兰州不过是一句话,现在用不着逃难了,”钟老说。

“那么请你明夭替我请一天假。我想再休息一天就上班,免得多扣薪水,”他说。

“你用不着后天就去,你可以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公司里校对的工作对你身体不相宜。还是身体要紧,”钟老慢吞吞地劝他道。

“不过我们周主任和吴科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要吃他们这碗饭,就只好忍点气。”他说着,皱了两次眉头。钟老正要开口,他忽然问道:“昨天我走后你没有听见他们讲起我什么事罢?”

“我在楼下办公,怎么听得见呢?”钟老答道。“不过——”钟老从怀里掏出一卷钞票,又站起来,走到床前,把钞票放在病人的枕头旁边。“这里一万零五百块,是你一个半月的薪水,周主任要我给你送来。”

“一个半月的薪水,他要你给我送来?为什么?”他惊问道。停了片刻,他忽然大声说:“是不是他要裁掉我?”

“他说……他说,”钟老结结巴巴地说,红着脸讲不下去了。

“我做了什么错事呢?他不能无缘无故就赶走我,”他愤慨地说。他觉得自己的血往上直冲,整个头都在发烧。左胸一股一股地痛,他开始喘气。“我在公司里一天规规矩矩地办公,一句话也不敢说。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什么气都忍受下去,我简直——”

“老汪,你不要生气,他不是赶走你……他说……你身体不好……一定有T.B.①。他要我劝你休息半年再说,”钟老鼓起勇气说出来。“这自然是他的武断,据我看你不见得就有肺病。你不过营养差一点,平日人也太累,休息个把月就会好的。不过周主任,他不这样想,他要你多休息。他说送你两个月薪水,你支了半个月,所以这里只有一个半月的钱。也好,你索性多休息几天,身体养好了,另外找个事,反倒痛快些。”

他埋下头不作声。

“真岂有此理!给他们做了两年牛马,病倒了就一脚踢开,”妻气愤地插嘴说。“宣,钟先生的话不错,等你病好了,另外找个比较痛快的事。”

“现在找事也不容易,”他抬起头说。

“我可以托人设法,我不信连你现在这样的事也找不到,”妻说。他不再说话。

“大嫂的意思不错。其实我们公司,那种官而商商而官的组织是弄不好的,汪兄丢了这里的事并不可惜,”钟老接嘴说。

“他人太老好,在外面做事容易吃亏。这两年要不是靠钟先生关照,恐怕早就站不住了,”妻说。

“大嫂太客气了。我哪里说得上关照,一点忙也没有帮到,实在对不起汪兄,”钟老带笑地说,脸上微微露出了歉意。“不过我跟汪兄平日谈得拢,我很敬佩汪兄的为人。公司里都知道我跟汪兄熟,所以周主任要我来办这个差使,”钟老接着又解释道。

“我知道,我们明白钟先生的意思。既然周主任有这样的表示,文宣就遵命辞职罢,”妻也带笑说(她的笑容看得出是很勉强的)。她马上又向着她的丈夫问道:“是不是这样,宣?”

“是,是,”他含含糊糊地应道。

“大嫂这个意思很不错,”钟老称赞道。“公司既然没有前途,也值不得留恋。请汪兄好好保养身体,身体好了,另外找事也不难……”他又谈了几句闲话,忽然立起来客气地说:“我不打扰你们了。我改天再来。汪兄,你好好养病罢。在这个时代还是身体宝贵啊。”

“钟老,再坐一会儿,我们很闲,”他挽留道。妻觉得他替她说了话。来一个容人,至少给这个屋子添一点变化,一点热,一点生气。

“不坐了,改天再来畅谈,”钟老带笑地告辞道。“我还有别的事,”他加上这句解释。

“那么我不送你了,走好啊,”他失望地说。

“不要送,我以后会常来的,”钟老客气地回答,一面朝房门走去。

“我送钟先生,”她说。

“大嫂,不敢当,请留步罢,”钟老说,他已经走到房门口了。

“外面黑得很,我送钟先生出去,”她说。她打着手电把客人送到楼梯口,就站在那里用手电光照着钟老走下楼去,她一面叮嘱:“走好啊,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