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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和淑英读着觉慧的信,心里的激动不停地增加。那封信唤起了她们的渴望。尤其使淑英受不住的是:那许多带煽动性的鼓舞的话都是对她发的。觉慧从淑英的信里知道了她现在的处境,他对她表示极大的同情,但是他不满意她那悲观消极的态度。他举出几个例子,说明那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怎样横遭摧残,他们为了旧礼教、旧观念做了不必要的牺牲品。他说这是不应该的。每个青年都有生活的权利,都有求自由、求知识、求幸福的权利,做父母的也应该尊重子女的这些权利。任何阻碍年轻生命发展的行为,都是罪恶。每个青年对这罪恶都应该加以反抗,更不该自己低下头让这个不可宽恕的罪恶加在自己的身上。他又说父母代替子女决定婚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从前为了这种错误的婚姻,不知道有若干年轻人失掉了家庭的幸福和事业上的进取心。许多人甚至牺牲了生命。在高家受了害的人也有好几个,淑英不会没有看见。但是现在不同了,今天的中国青年渐渐地站起来了,他们也要像欧洲的年轻人那样支配自己的生活,决定自己的婚姻,创造自己的前程了。在外面到处都有这样的青年。淑英也应该做他们中间的一个。她不应该徒然在绝望的思想中憔悴呻吟地过日子,束手旁观地让她的父亲最后把恶运加到她的身上。她必须挺起身子出来为争取自己的幸福奋斗。在这一点女子跟男子不应该有什么分别。她请他替她打听上海学校的情形,要他代讨几份章程,他问她是不是有到下面读书的意思。他说倘使她真有这种意思,不妨认真作好准备,他也可以给她帮忙。而且他相信觉民和琴也会给她帮忙。他说在下次的信里就会把各学校的情形详细地告诉她,而且还会寄几份章程来。——信很长,但主要的意思也不过这些。后面的一段话写得比较隐晦,然而琴也能够看出觉慧在鼓动淑英偷偷地逃出家庭到下面去。她很高兴觉慧对淑英表示了这样的意见。她完全没有想到觉慧的建议如果被淑英接受而实行,她也会遇到种种的麻烦。

信里的话是那么惊人,但又是那么有理。从没有人对淑英说过这类的话。这些话使淑英明白了她自己所处的地位。淑英的心跳得厉害,她的脸也发红了。她急促地呼吸着,直到把信看完,才宽松地嘘了一口气。她珍重地将信藏起,又看了看琴,她想知道琴的意见。她自己一时没有主意。她好像是染了痼疾的病人,病一时好一时坏,最后濒死的时候,忽然得到转机。希望来了,眼前有一线光明。她自然要尽力抓住那一线光明,虽然她还不知道那光明是否能够拯救她,或者她是否能够把它抓祝所以她的心里起了大的骚动。琴含笑地用鼓舞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视。琴赞叹地说:“到底三表弟比我们强。他说得很对。”淑英听见琴的话心里一震,但面容立刻就开展了。这一次跟以前那几次不同,现在她真正看见了一片灿烂的阳光,常常在她的脑子里浮动的暗云消散得干干净净。她的心渐渐地静下来,她感到从不曾有过的轻松。在她的对面忽然响起了淑贞的声音,淑贞看见她们那样出神地看信,不知道是谁写来的,又不知道信里说些什么话,她很着急,想问个明白,但是她又不愿意打岔她们,所以等到这时才开口发问:“是三哥的信吗?他说些什么话?”淑英略吃一惊,但过后也就镇静了。她淡淡地答道:“是三哥寄来的,里面没有什么话,跟写给三姐的差不多。”淑贞看看琴。琴温和地看她一眼,也不说什么。她对淑英的话有点怀疑,但也不再问下去。她低头思索了一下,也想不出什么。她听见琴和淑英热心地在谈话,她觉得她们的心跟她的心隔得远远的,她不能够了解她们,她想说话,又怕插不进去。她偶尔抬起头来,正看见自己的船向着淑华的那只船冲过去,便惊恐地叫起来。

船到了桥下,停了一会儿,她们又继续往前面划去。淑华不划了,叫绮霞代替她。翠环也让给琴划。琴划了一会儿。

船驶到湖面较窄的一段,右边草地上稀疏的柳树中露出一带雪白的粉墙,一道月洞门把众人的眼光引到里面去。天井里的芭蕉,阶上朱红漆的万字栏杆和敞亮的房屋都进了她们的眼里。绮霞忽然停了桨对淑华说:“三小姐,等我上去看看赵大爷那里有没有开水。茶壶里没有水了,你们想必口渴。”“也好,那么我们索性上去走走,”淑华回答道。别人都点头赞成。这里正是停船的地方。湖边有一道石阶,石板上钉得有铁环,原是拴小船用的。两只船都靠了岸,众人次第走上去,进了月洞门,沿着游廊走到那间全是玻璃窗门的长方形的房屋。淑华推开了门,众人都跟着她进去。绮霞和翠环却拿了茶壶,跨过游廊尽头的一道小门,到里面去了。

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大理石心的紫檀木圆桌,各处放的大理石靠背的紫檀木方形椅也不少。众人随便坐下。淑华却在屋里踱来踱去。她昂头四处观看,忽然说:“我们今晚上就在这儿消夜罢。别的地方也厌了。”“这儿不好,晚上有点叫人害怕,”淑贞把嘴一扁摇摇头说。

“这儿又没有鬼,害怕什么?”淑华嘲笑道。

“我看还是在水阁里吃方便一点,”淑英说。

“这儿就好在新鲜。你听后面泉水的声音多好听。水阁里头我们已经吃过好几次。今晚上月色一定很好,这儿背后有山。我们还可以上山去看月亮。老赵那儿有火,做菜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今天说不定五爸他们又在水阁里打牌,”淑华任性地坚持道。

“说来说去,你总有理。好,就依你罢。你一个人去办好了,”淑英含笑地说。

“要我一个人去办就一个人去办,也没有什么难,”淑华得意地说。“不过今晚上说是给蕙表姐饯行,每个人都应该出点力,二姐,你也不能偷懒。”蕙听见“饯行”两个字,皱了皱眉,就站起来,默默地走到一扇玻璃窗前,看窗外的景物。外面一个小天井里有几堆山石,天井尽处是一座石壁,人可以从左角的石级攀登上去。石壁上满生着青苔和野草,从缝隙中沁出的泉水顺了石壁流着,流入脚下一个方形的小蓄水池。池中有小小的假山。

池畔有石头的长凳。

她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喝了茶后又出去划船。她们决定晚上在这里消夜。觉新和觉民也加入,他们都出了钱,也出了力。到了傍晚,大家吵吵闹闹地忙着布置饭厅和做菜。但大部分的菜还是何嫂做的。淑英和淑华已经向剑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剑云这几天都不来,她们也不必担心英文功课。这天晚上几姊妹都在一起,整整齐齐的一桌八个人,因此淑华觉得特别高兴。她想:“难得这样齐全。以后恐怕难有这样热闹的聚会了。乐得痛快地耍一夜。”淑英读了觉慧的来信以后仿佛在黑暗中找到一线光明。她的心不再是彷徨无主的了,这晚上她也是有说有笑的。琴自然了解淑英的改变,她为这个改变高兴。觉民也看出淑英的改变来,不过他不知道原因,但是这也给他增加了一点快乐。在桌上不得不把愁思时时压下的人只有蕙和觉新两个。蕙似乎是一个待决的死囚。觉新却像一个判了无期徒刑的老监犯,他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一点疑惑,也没有一点希望了。但另一个人的结局却牵系住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