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路 读《马丁·伊甸》(第2/3页)

马丁不断成长着,而他究竟已长成了什么样他自己并不知道。整个世界都对他呈现出一脸漠然和反讽。露丝也一再劝他去找个工作算了,那样他多少还养活自己。他是以经典作品来要求自己的,这是他只能自己承受的压力。也许在某个时刻,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与那种光芒已相距不远,而回应他的只是整个夜晚的寂寞。他在上升中也不断有与上流社会接触的机会,渐渐地他的目光透过了上流社会表面的雍容华贵,看到的却是令人吃惊的庸俗和贫乏。他想跟人谈斯宾塞,但几乎没人读过。即使有,他们也只能装模作样地说上几句套话。长期的写作已培养了他对陈词滥调的敏感。他悲哀地发现只要自己一开口,就立刻会被淹没在一片陈词滥调中。马丁渴望和真诚的、有着自己真切思索与痛苦的人交流,就像他与那些已与世长存的灵魂交流一样。他的天真令人心酸。而在他与教授们的观点发生冲突时,露丝总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教授的一方。原因是,“教授们对文学的判断对,因为他们是成功的人,而马丁对文学判断不对,因为他的作品没人要。”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作品都“像模像样”而自己却不像个模样。上流社会的人也正是以露丝的眼光来看马丁的,在他们眼里,马丁就只是一个没有学历没有名气的文学青年。他们的无知和优越感深深地伤害了马丁。这种伤害和马丁对上流社会的幻灭感同时在马丁心中长驱直入。他无法按捺自己的失望和愤怒。他对露丝说:“我以为在社会上层人们都是聪明睿智的,都闪着光芒。可现在,在我跟他们做了短暂的接触之后,他们给我的印象却是,大部分都是笨蛋,剩下的百分之九十都是讨厌鬼。”

马丁对上流社会的恶劣印象与他对自己的阶层的恶劣印象重叠在一起。他想来想去,渐渐明白,其实上流社会和底层社会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上流社会不过是一个繁华的、高级的底层社会。那些衣冠楚楚的律师、军官、商人和做粗笨活的人们都有着同样的欲望,同样的心思,同样的对世界的观察方式。只不过前者巧妙些,后者粗俗些罢了。他们太多内在的相似使马丁意识到他们的差别仅仅在于彼此的食物、服装和社会地位。他们缺乏某种更真实的、更美的、更高贵的追求和体验。而这种追求,正是马丁一直以来心向往之的,也正是他以为能在上流社会亲眼目睹的。从马丁开始努力那天起,他就将上流社会作为了自己的归宿。他学了几个新单词后,就崇敬而兴奋地对露丝说:“你忘了我第一次遇见你我是怎么说话的了,从那以后我学了一种新语言。在那以前我说话也跟那姑娘一样,现在我可以用你们的语言说得让你们完全听得懂了。”马丁那时多么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啊!而现在,随着对上流社会的幻梦的破灭,马丁无处可归。前进的动力这时开始被失望分散了。漂浮在空虚中的马丁始终困惑不解的一点是,那些伟大的灵魂到底到哪里去了?他在书里所读到的光辉篇章终究是人所创造的。那样的人曾经存在过,为什么现在踪影全无?伟大的灵魂一定是有的,而他们都去了哪?马丁不知道,这样的人是不会在酒席和舞会上左右逢源的。他们要面对的,也是永恒的孤独和工作上无数具体的困难和障碍。他们创造了最好的精神成果,但很不幸,也许他们只能在贫困中煎熬。这很残酷,也很真实。

马丁在失落中遭遇了布里森登。这是一个酒鬼,一个虚掷光阴的厌世者,一个重病在身而激情犹存的人,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们的交往从一次漫不经心的交谈开始。他们喝了很多酒,谈了很多问题。布里森登面色苍白,衣着随便,一点也不像个学识渊博的上等人,而他显示的才学深深地吸引了马丁。马丁这时才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真正的伙伴。布里森登对马丁在文坛上的失意付诸一笑,告诉马丁永远别指望杂志会要他的稿子。“它们要的是没盐没味、无病呻吟的东西,天知道,那些东西他们能弄到,可不是从你那儿。”布里森登从不向马丁说自己的身世,对过去和未来他都绝口不提,他的身边永远有酒。他仿佛以一种发泄和自虐的方式来使自己一直处于半醉半醒之间,似乎对一切都漫不经心。金钱、荣誉、女人……这些统统不能吸引他。他本可以混进社会上层,却宁愿落魄潦倒,混迹在街头巷尾。他以酒精麻醉自己,烧灼自己。愤世嫉俗的激情有时猛然从他病恹恹的躯体里迸发出来,像灼人的火焰。他写作,写真正配得上诗的文字,也以各种极度的方式获取快乐,他活在一种痛快、尽情而放肆的燃烧里。谁都知道这样的燃烧意味着什么,而他不计后果。他一心要尝尽世上所有美好和邪恶的快乐。他欣赏马丁,对马丁许多饱受冷落的诗篇赞不绝口。同时他也劝马丁别指望这些诗能发表,丢开金钱和荣誉,回到海上去,回到写作本身上去。他说:“你也知道美煎熬着你,使你永远痛苦,是个无法痊愈的伤口……你干吗去和杂志打交道?就把美当作你的目标好了,为什么要把它变作黄金?”布里森登在此试图挽救马丁。他知道马丁优秀之处,也知道马丁的悲剧之处。他了解这个年轻人就像了解自己的兄弟。对名利的饥渴是每一个年轻写作者的通病。而马丁和那些流行文字的作者不同,他注定只能远离喧嚣,在孤独中去接近美的火焰。因此这种饥渴和由此而来的努力只会把他逼得左右尴尬、进退两难,逼得他不仅无法适应外部世界,甚至也无法适应自己,逼得他走投无路。布里森登清晰地看到了马丁未来的凄凉和绝境。马丁将走的路,在他眼里,清晰得就像他曾走过的路一样。他一再劝马丁从名利中挣脱出来,从对上流小姐的爱慕中挣脱出来。那些女人在他看来只不过是“灰色的小飞蛾”。布里森登无疑是个风月老手,他清楚这个单纯的小伙子将会在这种女人那里遭遇什么。而还未从幻梦中醒来的马丁极力维护露丝,对面前这个酒鬼的话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甚至包括这箴言般的一句,“不过你不肯生活不肯回到你的海洋和船上去,因此就绕着城市的这些瘟疫的洞窟转,等到你腐败到骨头里的时候,你就会死去。”

马丁继续着自己一如既往的生活。阅读,超负荷的写作,试验那些迎合小报的花边文章。遗憾的是它们依然遭遇了自己小说和诗歌的命运。接受姐姐的救济,深深地爱着露丝,他在煎熬中独自等待命运的转机,而成名的日子,甚至发表一篇得意之作的日子都仍然遥遥无期。终于,露丝决定离开他。在给他的信中,这位马丁心中的女神以一种饱受委屈而终于觉醒的口吻写道,“如果你一开始就找个职位安下心来做出点成绩,那就好了。可是你不肯,你过去的生活太胡闹,太放纵……正如爸爸妈妈所坚持的,我们注定不是一对,因此我们都应当高兴,高兴发现得还不算太晚……别想来看我了,没有用。”这真是一个典型的上流社会小姐的口吻,典雅,清晰,有教养。对马丁来说露丝的离去无疑是雪上加霜。露丝尽管从未带给马丁任何写作上的帮助,但却是马丁一直以来的支撑。马丁是因为她才逐渐脱胎换骨的,她唤醒了马丁。上流社会在马丁眼里已经不具魅力。在这自己已成为马丁唯一支撑的时候,露丝给了马丁致命的一击。面对现实的困苦和压力他可以咬牙挺住,但面对梦幻的破灭他再无力挣扎。他颓废了,也绝望了。这是彻底的绝望。在此马丁追求的脉络变得清晰,他本是为了追求真与美而出发的,他以为上流社会和其中的露丝就是真与美的所在和化身。这是一个误会,就是这个误会害了马丁。他本可以做一个孤独的探寻者,做一个朴实的写作者,甚至做一个布里森登式的酒鬼和游戏人间的诗人,但这种内在追求却随着对上流社会和露丝的幻灭而幻灭了。生活对马丁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梦想、激情、爱情荡然无存,生活对马丁来说变成了一种漫长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