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路 读《马丁·伊甸》(第3/3页)

就在这时,马丁出名了。他的出名出于一个非常偶然的契机。他在一个公共场合发表言论,被小报记者捏造成了一个穷凶极恶的社会主义者,登在头版头条上。也许是人们想看看这个魔鬼究竟写了些什么,他便借此出了名。他的文章终于发表了,稿酬改善了他的生活。他的作品也终于得以出版,他如愿以偿了。要是命运的捉弄早两个月降临,或许他还会欣喜若狂。而此时什么都晚了,看到自己的第一本书,“他感到的只是悲凉。”布里森登死了,马丁违背他的遗愿,将他的代表作拿去发表,铺天盖地的评论没有让马丁为伙伴的成功感到欣慰,相反,他感到的是无尽的屈辱和悲哀。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布里森登坚持不把作品发表,他看到了伙伴的心血遭受了怎样的误解和耻辱。这些浑浑噩噩的人们,他们哪里能读懂真正的诗歌?他们人云亦云,像一群被捅乱的马蜂。同样,对自己莫名其妙的走红他也并不为之喜悦。他丝毫没有扬眉吐气的愉快。不计其数的约稿信向他飞来,他卖掉了所有积压多年的稿件,却再也不想动笔了。也许马丁模模糊糊地开始意识到他永远无法在人群里寻找到理解和温暖。名气是一个虚妄的概念。他在为人所知的同时不得不接受绝大多数人的亵渎乃至侮辱。真正的知己永远只是少数。即使获得了再大的名气,他依然是孤独的。在这一点上布里森登非常透彻,所以他的创造伴随癫狂直到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而无论马丁此时有什么彻悟,都为时已晚。他的写作丧失了支点、重心和意义。他所受的打击太大,无法让自己重新燃起创造的激情。而上流社会依然没有停止对马丁的伤害,不断有人请马丁吃饭,请他出席各种宴会,并以此为荣。

敏感的马丁念念不忘的一点是,在他的作品已经写出,他的成就已经取得的时候,这些彬彬有礼的人,甚至许多读过他作品的人,为什么就不对他表示敬意呢?要知道那时他连饭都没法吃饱。是因为那时他还默默无闻吗?那么,现在他所受到的尊重、善意和崇敬,究竟是因为他和他的作品,还是因为莫名其妙得来的名气和钱财?那些苍白、空洞的赞美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马丁知道自己自始至终都没得到过尊重,他的才华和力量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尊重。在上流社会,人们尊重的永远是权势、名气、财产……而不是人本身。这样的尊重他曾经体验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是个粗野的水手,他的哥们喜欢他,愿意为他打架,就因为他是马丁。而马丁现在再也无法回到他的阶层了,无法回到由啤酒瓶、甲板、调情、打架组成的生活里。他是一个领受过美的光辉的人,全力以赴追求过真与美的人。自身的燃烧早已令他洞悉了周遭的贫瘠,他无法再回到这种贫瘠、无知、粗野和野蛮中。“他在辽阔的智慧的王国里漫游得太远,已经无法返回。”上流社会幻灭了,底层社会也幻灭了,马丁无路可走。布里森登本来为他指明了第三条路,那条路通向美的国土。在那里马丁的朋友和敌人都只是他自己,而马丁早早放弃了,如今他陷入了一种对生活和生命本身的厌倦感中。如果布里森登还在的话,一定会说马丁已经“腐败到骨头里去了”。

就在马丁已对人世完全厌倦之后,露丝又敲响了马丁的家门,对马丁投怀送抱。露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马丁的心已死了。她靠在马丁胸前,只感到马丁身躯的冰冷。而马丁此时感到的也只是彻骨的寒意。马丁性格深处有某种偏执的因素,他不通融,不妥协。他说:“我写作的东西的出版和我所得到的名声使你的爱情本质发生了变化……难道爱情就那么庸俗,非得靠出版和声望来饲养不可吗?可它好像正是这样的。”马丁心中的火焰熄灭了。露丝在马丁眼中再无光辉。这个单纯的娇小姐再无法挽回马丁的心了。马丁此时也终于明白,他从未爱过露丝,他爱的只是一个光辉灿烂的幻影、美的精灵。露丝恰巧迎合了他的想象,令他坠入情网。对露丝式的小姐马丁终于有了一种布里森登式的透彻。这份透彻像冰冷的刀锋,切入他的骨髓。露丝最后一次伤害了马丁。一前一后,她给了马丁两次致命的打击,一次是离去,一次是回来。

一切都透彻了,一切都清晰了,一切都冷酷无情。生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马丁整天无精打采。实际上他已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这个强健的水手,这个不遗余力地追求过真与美的水手,这个无助的水手,多么值得让人敬重。他的厌倦和颓废正来源于他曾有过的光辉和一如既往的真诚。他不缺名声,不缺财富。他的日子将风风光光,衣食无忧。而他把一切看透了,就不想再活。他在一个深夜从船上跃入了大海。我敬重于他的决绝。

他的死亡再一次震撼了世人贫瘠的生活,他只溅起了一点点的水花。

再见,马丁。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