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神力的容器 读《歌德谈话录》(第2/3页)

拜伦反抗一切不合理,而歌德享受一切合理。他说拜伦“本来享有完全的人身自由,可是他自觉是关在监牢里”。这简直是对拜伦的侮辱!歌德的天才在他讥讽拜伦时仿佛消失殆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老人。拜伦死于自己的自由理念,死于对人世的厌倦。对这令人惊心动魄的悲剧,安享着自己那份自由的歌德当然不会理解。

自由

谈论拜伦时,歌德讥讽拜伦“什么地方他都嫌太逼窄……在他看,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牢”。两年后,歌德正面谈到了自由,他说:“自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自由,只要他知足。”重点落在了知足上。的确,不渴求,不向往,安于现状,也就不会愤怒,不会焦灼,不会如笼中猛兽般暴躁不安。在一种平和而满足的心境中,与周围的一切安然共处。这是一种安逸的状态,奴仆也能获得。我看不出它与自由有什么关系。歌德的下一句话更是叫我为他汗颜:“多余的自由有什么用,如果我们不会用它?”自由是一种状态,一种开阔的境界,那有什么实用性可言?歌德进而说道:“我们大家都只能在某种条件下享受自由。这种条件是应该履行的。市民和贵族都一样自由。只要他遵守上帝给他的出身地位所规定的那个界限。贵族也和国王一样自由。他在宫廷上只要遵守某些礼仪,就可以自觉是国王的同僚。”他在谈论秩序和等级,哪里在谈论自由?按照歌德的说法,一个被锁在笼子里的奴隶也是自由的,因为“这种条件是应该履行的”,他还有呼吸的自由。人人平等,人人自由,只要履行条件。歌德的话娓娓动听,却无疑会导致严酷的专制。

我相信追求自由是人类最美好的天性和梦想之一,而能否把自由作为一种核心的追求,一直是我绕不开的难题。抛开歌德式的伪自由,在无限追求中,人性中的骄横、贪欲、放纵、冷漠……也会随之无限地扩展,并将心灵束缚。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自由也许是伸向它的暗道。许多人在追求自由的途中,陷入了虚妄与虚空中。我想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是不配追求自由的。他只会以此为幌子,与魔鬼同流。我们必须对某些东西存在敬畏,比如星空,比如爱。以此作为内在支撑,自由才不会成为放纵的另一个名字。

道德

康德说:“我们对两样东西必须深深敬畏,一是头顶的星空,一是心中的道德。”我在少年时得知这句话,对之深深震撼。道德在我心中从来是条条框框的清规戒律。康德却告诉我们,它和我们头顶的星空遥相呼应,它们都以自身神性的光辉照亮我们。道德在康德眼里,显然不是人为的,它令人们充满内在的光辉,充满高贵的力量。

歌德也对此深怀敬畏。1827年4月1日,他说:“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道德也是从上帝那里来的。它不是人类思维的产品,而是天生的内在的美好的性格。”我发现我所深深热爱的作家作品里都充盈着光辉而博大的道德感。如托尔斯泰、托斯妥耶夫斯基、雨果、霍桑、纪伯伦、鲁迅……道德感在他们那儿以各种形式表现出来,如对平等、朴素和生命的热爱,对自身灵魂的拷问,浓重的忏悔意识,对现实透彻入里的鞭策,自虐般的精神重压……丧失了道德感的作家,即使拥有再高的天赋和才能,也写不出令人长久震撼的作品。道德来自天上,而戒律和教义来自人间。对此歌德有这样的议论:“道德方面的美与善可以通过经验和智慧而进入意识,因为在后果上,丑恶证明是要破坏个人和集体幸福的,而高尚正直则是促进和巩固个人和集体幸福的。因此,道德美便形成教义,作为一种明白说出的道理在整个民族中传播开来。”我相信这是戒律的由来。而对现实中许多不能“促进和巩固个人和集体幸福的”,莫名其妙而蛮不讲理的条条框框,我将其称之为伪道德。它们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来自魔鬼的火焰。一个年轻人喊出“我不相信”,一个年轻人吼出“我一无所有”,我理解他们的激愤,而在一无所有的废墟上,照样会有星星升起。

天才和学习

歌德在他冗长的自传里说过这样的话:“每个天才都带着上帝给他的使命来到人间的,一旦使命完成,他这作为物理意义而存在的肉体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歌德相信天才,相信天生的、无法被人力企及的、命定的、超出理性所能理解的才能,直抵神祇或魔鬼的才能。许多艺术品的产生都无法解释,充满着神秘气息,仿佛一片混沌中忽然出现一道亮光,谁也不知道它来自何处。处于创伤状态的艺术家往往身不由己,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来。一切都处于未知之中。他甚至连自己要做什么可能都不知道,只任凭一般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扯着自己。

1828年3月11日,歌德做过这样的表达,他认为:“每种最高级的创造,每种最重要的发明,每种产生后果的伟大思想都接近精灵或神,能任意操纵人,使人不自觉地听它指使。”在这里,人是客体,是产生创造的工具。而创造本身的力量,却不是来源于人。人是永远无法学会如何创造的,只有等待这种才能莅临自身,就像大地等待阳光普照。1831年3月2日和8日,歌德又着重谈到了精灵,他说在拿破仑、彼得大帝和拜伦等人身上,精灵是高度活跃的,并反复强调精灵是理智所无法解释的。

而歌德的对天才的把握却不同于叶赛宁或兰波的孤注一掷。他显得要从容和有分寸得多。在谈话录中,他也多次谈到朴素、虚心和心胸广阔的学习。他对学习的关注甚至超过了对天才所倾注的心力。1827年1月4日,他第一次从容地谈到了大师对前人的吸取:“每逢看到一位大师,你总可以看出他吸取了前人的精华,就是这种精华培育出他的伟大。像拉斐尔那种人并不是从土里冒出来的,而根植于古代艺术,吸取了其中的精华的。”在此他关注的重心全然落在了吸取上,对天才只字不提。1827年4月1日,歌德又从学习的角度提到了对前人的吸收,他说:“一个资禀真正高超的人就应感觉到这种和古代伟大人物打交道的需要,而认识需要正是资禀高超的标志。”并呼吁道:“让我们学习莫里哀,让我们学习莎士比亚,但是首先要学习古希腊人,永远学习古希腊人。”天才与学习注定是有着天生矛盾的,天才要冲破樊篱,要实现自身。它在拼命前进或突围时几乎同时具有天使的光辉和魔鬼的狰狞气质。它要抵达某处,命中注定只有它才能抵达,前人在什么位置,都与它无关。歌德显然深知这一点,在这里他没有使用“天才”的概念,而用“资禀高超”将之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