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神力的容器 读《歌德谈话录》(第3/3页)

1828年12月16日,歌德在谈到他与席勒的合作时说:“我们固然生下来就有些能力,但是我们的发展要归功于广大世界千丝万缕的影响,从这些影响中,我们吸收我们能吸收的和对我们有用的那一部分。”对自己的作品,他坦白,“有许多东西要归功于古希腊人和法国人,莎士比亚、斯泰恩和哥尔斯密给我的好处更是说不尽的。”歌德在这里的口气像是一个博雅的学者,而非诗人。他轻描淡写地提到生来的能力,我想仅仅是指一些人们都与生俱来的能力,而非在其他场合怀着敬畏所感受到的“精灵”之类的东西。果然,歌德1832年2月17日的谈话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说:“一般说来,我们身上有什么真正的好东西呢?无非是一种要把外界资源吸收进来,为自己的高尚目的服务的能力和志愿。”在此之前他还以一种俯瞰似的口吻说道:“事实上我们全都是些集体性人物,不管我们愿意把自己摆在什么地位。严格地说,可以看成是我们自己所特有的东西是微乎其微的,就像我们个人是微乎其微的一样。我们全都要从前辈和同辈那学习到一些东西。就连最大的天才,如果想单凭他所特有的内在自我去对付一切,他也绝不会有多大成就。”歌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天才和学习正面放在一起比较,显然他认为学习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天才。

将歌德关于天才和学习的谈话放在一起看,你很难相信这些话是同一个人说的。然而,事实如此。我的理解是,天才不是无土的树根,它像每一颗健康的植物一样需要供给和滋润,而天才作为一种力量,本身却蛮不讲理,要冲破一切,它在前进的同时也给自己制造着致命的缺陷。它不守秩序,统领万物的规律注定不会放过它。天才要冲破的,不仅是文化,作为一种比生命本能更强大的力量,它还要冲破道德、健康等区域。它不仅在文化吸收上会对赋有天才的人造成缺陷,在许多其他方面也会对这些光辉而不幸的人们造成伤害。它注定要实现自己的同时也在成就一个悲剧。因注目天才而双眼发亮的叶赛宁和兰波被这种力量裹挟而去,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歌德显然对天才心怀畏惧,他努力以对外界的吸收来平衡自己,他在重重的艰难与矛盾中努力寻求一个平衡点,强调学习某些时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自救途径。他是如此的渴望平衡,渴望和谐,无论在天空还是一滴水珠里,他都能见到神的影子。而他生命的运转的确也符合了他的渴望,他的和谐随着年龄增长。将天才和学习放在一起来看的歌德,是一位创造了无数永恒篇章的诗人,也是一位博大睿智的学者。他说学习比天才更重要,说这话时他是丰富的,谦卑的,安全的,也是真诚的。

平等

1931年2月17日,歌德在与爱克曼吃晚饭时说道:“人们总以为人到老才会聪明,实际上人愈老愈不像过去一样聪明。一个人在生命过程中会变成一个另样的人,但是很难说他会变成一个较高明的人。”这是我在这本书里读到的最令我感到亲切的段落之一,它援助了我少年时一种独立的内心挣扎。接着,歌德又说道:“当然,我们对这个世界,以平原上去看是一个样子,以海岬的高处去看是另一个样子,以原始山峰的水川上去看样子又不同,以一个立足点比以另一个立足点所看到的一片地界可能广阔些,不过如此而已,但是不能说,以这个立足点看到的就比以另一个立足点看到的更正确些。”说得多么好啊!

歌德表面讲的是对世界的观察,其实要说的正是我们的人生,这“看”的过程便是我们的一生。关于人生的悲叹与哀怨我们说得太多,极少数对人生的苦难本质有透彻理解的悲叹者只能独自去寻求温暖或解脱。而更多在年轻时叹息力量不够强大智慧不够丰富,而在年长后又叹息韶华不再的人们,的确该读读歌德这段话。春之绚烂和秋之静美,其实都同样美好。大地上的每件事情,我们都会一一经历,体验我们正在经历的,感激我们已经拥有的。人生的山势连绵起伏,如此而已。其实在终极层面上,生与死也不过是手掌的两面,或两滴相同的水珠。

200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