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学者的陈映真 试论康雄的三个形象(第2/4页)

婚礼在小说的结构上是一个枢纽。一方面姐姐的生活变了,反叛在她那里也更加内化了。另一方面,借着这种转变,康雄的虚无者的形象也出现了。康雄的虚无是被姐姐的行动衬托出来的。我想这是一个重要的地方,就是他在什么意义上是虚无的?他不是在信仰和梦想的层面上是虚无的,他是在无法行动的层面上是虚无的。他的虚无的内涵是没有行动的可能。姐姐顺着这点,看见了康雄的等待,同时也看见了康雄的一个乌托邦的梦想。在那里,他“建立了许多贫民医院、学校和孤儿院”。康雄的形象在这里开始变得明确,一个贫穷的少年,以写作放抗社会,反思贫富,有一个乌托邦的梦想,一直在等待着。这是一个渴望行动而又无法行动的年轻左翼的形象。这样的形象在陈映真的早期小说里以各种面目反复出现,《家》里面的“我”、《乡村的教师》里的“吴锦翔”、《故乡》里的“哥哥”、《苹果树》里的“林武治”,这个形象阴魂不散。陈映真把这些年轻左翼的困境和精神状态作为研究对象,写出了他们在没有行动条件下的一种共同的虚无状态。理想和现实在这里产生了深刻的断裂。50年代的台湾,在白色恐怖下,没有左翼的空间。陈映真写出了这种局面,也写出了年轻左翼在其中的处境,这些人大多是自杀和沉沦了。陈映真对这些没有条件行动,或许,也缺乏能力行动的左翼抱有极大的同情和尊重。证据,就在于他写出了这些人奋斗、挣扎和终于失败的过程。陈映真把这个过程展开来,让这些独自作战又独自幻灭的年轻人获得尊严,也让人看到,无法行动的虚无感弥漫在了50年代的台湾。

陈映真细致地进入了康雄的虚无状态。他进入的方式有两个:一个是康雄如何对待感情,一个是康雄身上有一个天使和魔鬼的转化。康雄爱上了一个“妈妈一般的妇人”。这样的感情不与世俗相容。而在陈映真笔下,正是这样的感情,成了这些潜在左翼的情感方式。《故乡》里的哥哥爱上了娼妓,《苹果树》里的林武治和疯妇发生了关系。陈映真没有把这些骇俗的故事当作传奇来写,他写出了里面的沉痛来。

在这里他提出来一个问题:虚无状态下的左翼怎么处理情感?这些人被逼出了正常生活,他们以50年代台湾所没有的左翼的眼睛看到了社会结构上的不合理。他们在这样的社会上活着,内心体验到的却是像活在监狱里一样。他们其实被逼进了一个自足、梦幻又脆弱的精神世界里面。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年轻左翼们都有着某种艺术家气质。他们的精神和正在进行的现实之间有着巨大的断裂,因此没法回到在社会结构里被视为合理的感情上。所以这些人在情感上的选择有着某种悲剧性,而且往往是精神崩溃的一种先兆。康雄恋上这个妇人后,有了深深的负罪感。《故乡》里的哥哥和娼妓在一起,放纵自己。林武治最后被警车带走了。他们那个独自坚持的精神世界在遇到情感之后就崩溃了。我想陈映真在这里想说的大概不是欲望是如何之坏,或者怎样的感情才是合理的,他大概揭示了虚无状态下的左翼的一种精神危机。这种危机最终因情感的介入而显现出来。

一旦这些年轻左翼的精神自足的状态被打破,一旦他们没法再守住自己的精神伊甸园,一个残酷的命题出现了,就是天使向魔鬼的转化。康雄在失去童贞后陷入了一种极深的负罪感和自我拷问中。他说:“我知道我属于受咒的魔鬼。”对康雄来说,这是极深的一个打击,因为他从内在否定了自己。他能够写日记,能够与众不同,是由于有一种内在的坚持把他和外界区别开来。这种坚持证明了他存在的价值。而当他自认魔鬼的时候,他的意思实际是,他已经配不上他所坚持的东西了。他的姐姐顺着他的日记读下来,认为发现了他自杀的秘密。陈映真在这里,写出了一种侦探小说般的魅力,康雄在小说的第一段就死了,而在小说进行到四分之三的时候,他的死因终于被姐姐发现,“他们都不知道这少年虚无者乃是死在一个为通奸所崩溃了的乌托邦里。”陈映真写出了没有现实基础的左翼困境。在虚无状态里,不仅没有改变现实的可能,连一个精神上的乌托邦也没有办法维系,而这些人依靠的,恰恰就是一个精神上的乌托邦,因此其崩溃的后果是精神上的反噬,他们魔性的一面会被激发出来。

关于这个命题,在《故乡》里,陈映真有更多的发挥。“哥哥”留学归来,带着基督信仰深入底层,梦想帮助和改变底层。这时候他的物质基础是他的家庭。而当他家道中落,他真正落入底层,理想和生活都无望的时候,他变成了“放纵邪淫的恶魔”。“哥哥”在这里同样经历了情感和魔性的苏醒。“弟弟”对此的观察是“魔鬼不也是天使沦落的吗?”接着,陈映真借弟弟之口描述了这是什么样的魔鬼:“思索之间,一向在观念中狰狞恐怖的魔鬼,便也有着深阔如海般智慧的额和清苍的脸,穿着一身玄黑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紧身衣,张着一副大的蝙蝠翅膀,或许还拖着一条粗黑带钩的尾巴罢。突然间,这魔鬼振翼而飞了,扑着阴冷的风,带着如钟鸣般的叛逆的笑声,向云涌的,暗黑的天际,盘旋着飞起。”陈映真对魔鬼有着很深的同情,魔鬼是被逼出来的,是这些年轻左翼从精神的云端跌入人世之后的形象。在虚无状态里,坚守精神的乌托邦,独自战斗,到受挫,到精神崩溃后的情欲,到内心从天使到魔鬼的转化,是这些年轻左翼的共同梦魇。

陈映真写出了康雄的虚无的形象,但他没有停留在这里。在康雄生命的后期,宗教的维度进来了。康雄住进了圣堂,说:“我没有想到长久追求虚无的我,竟还没有逃出宗教的道德的律。”他的自责、内疚与绝望都超出了虚无的范围。他在没有行动可能,乌托邦也破碎之后,依然不肯放过自己。神父说:“这是不可解的,我亲眼看见他在最近几天,深夜里潜进圣堂长跪……这是不可解的。”这里陈映真写出了康雄一个人受难的状态。在一个人跪在十字架前受难的状态里,康雄的形象超过了他之前所有的形象,从而被提升到了另一个层面上。在这个层面上,反叛者也好,左翼也好,虚无者也好,宗教徒也好,都无法概括康雄。康雄把这一切都承受了下来。姐姐说:“也许基督也能同样赦免我的弟弟康雄。然而我的弟弟康雄终于不能赦免他自己罢。”她接着说:“初生态的肉欲和爱情,以及安那其、天主或基督都是他的谋杀者。”她的话反过来读就是,康雄是为这一切而死的。康雄不是负气而死,也不是在虚无里无望而死,他的死是为了他所经历和追求过的这一切。所以我把康雄最后的形象,看作是一个殉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