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穿山甲年(第2/5页)

太阳快下山时,大卡洛斯上来了,他转了一圈,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然后他把那些负责照看绳子的劳工都打发去搬运材料,让·己的兄弟负责清点。小卡洛斯刚走一会儿,就听见惨叫声从山谷间传来。又有人掉下去了,小卡洛斯急得飞奔到山顶,他看到了只有在噩梦中才有的场景——

大卡洛斯用一把锋利的斧头,正把悬崖边的绳索一根根砍断!他手中的斧头就像一架断头机,冷酷无比地举起、劈下。仿佛他砍掉的不是维系一个人生命的保命绳,而是一根根毫无用处的枯枝。

“别这样啊,哥哥!下面有人。”小卡洛斯吓得脸色发白,就像兄长的斧头正向自己劈头砍来。

“嘘——”大卡洛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要收工了,你开得起那样高的工钱吗?”

“要下地狱的!哥哥。”小卡洛斯哭喊道。

“别娘娘腔啦,你以为这里是天堂吗?”大卡洛斯往山谷深处望了望,确信今天再没有人来领工钱了,才长长嘘了口气。“老弟,不要忘了他们是干啥的,我们又是干啥的,更不要忘记是什么让·过上体面的生活。妈的,你什么时候才不像个童子军啊?”

小卡洛斯跪在地上,双手捂紧了自己的脸,“上帝啊!是谁他妈的想到要在这里修铁路的啊?是谁他妈的设计的这桥啊?”

从那天以后,小卡洛斯就噩梦连连,那些铺垫在人字桥下面山谷间的尸骨,在他的梦里地狱之火一般燃烧。小卡洛斯想知道的是:带给别人地狱之火的人,什么时候会引火烧身。

南溪河谷前面的大雾山是一座经常被云雾紧锁的大山,那些厚重的云雾远看是白色的,近看是灰色的,走进去后却变成黑色的了。在那笼罩一切的神秘云雾里,据说隐匿着各路鬼神以及人间的英雄好汉。但法国铁路公司的设计者们不相信这些东方人的说辞,他们的眼里只有等高线、路基、桥梁、隧道。他们在古老的土地上逢山开路、逢水架桥,法国人的铁路不会因为一座有雾的高山而改变自己的方向。

但在一个毫无征兆的下午,一连串的雷声在大雾山的云雾深处炸响,那是这些走遍了世界各个角落的洋人工地主任们从没听见过的大雷。它们不是像从山坡上滚下的巨石,也不是像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炸弹,而是从地下如火山喷发般地爆炸开来,沿着铁路线一路爆炸开去,响彻大地。古老的大树被连根拔起,阴森的山谷飞沙走石,连浓雾也被它炸得改变了模样,从乳白色变成灰色,再变成黑色。然后,那轻飘虚幻得如中国劳工命运一般的云雾,令人奇怪地抱成一团,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而来。

大卡洛斯已经没有心情向敢和他打赌的莫里斯宣布自己预言的胜利,因为他自己也身陷囫囵了。像龙卷风一样的云雾里枪声大作、带血的呐喊填满了山谷。中国劳工们在浓雾中制伏了一些看守他们的清兵,夺下了他们的枪,然后向洋人工地主任们的工棚进攻。几个试图抵抗的工地主任眨眼就被砸成了肉泥,大卡洛斯在劳工们包围了他和他兄弟的工棚时,极其聪明地用手中的银洋来保命。他一手拿枪,一手把银洋一把把地往外扔,一些劳工停下了进攻的脚步,满地寻找这本该属于他们的工钱,一些人则还在呐喊,要这两个洋人的头。

“放假了!分红了!这是你们的红利。快来拿去吧!”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为自己的命运做最后一搏。小卡洛斯手里抓着白花花的银洋,仿佛粘在了他手上,心里一阵阵作痛。大卡洛斯踢了他兄弟一脚,“狗娘养的,都什么时候了,你想把这些大洋带进地狱啊?”

“把枪也扔出来。”外面一个看似像领头的劳工说。

大卡洛斯犹豫片刻,向外大喊:“我这里还有两块银子,一只火腿,它可香了。”

“别扯蛋了,再不扔枪出来,就烧你工棚。”

“噢,我想起来了,这儿还有一根金条呢。都拿走吧,你们可以有个愉快的假期了。去安南的海边晒晒太阳,那里的妞漂亮极了。”

“我操你洋鬼子的老娘!你大爷脑袋别裤腰带上跟你们干,为的是不准你们在我们的土地上修铁路。”

大卡洛斯这次判断失误了,暴动并不仅仅是因为劳工们嫌工作条件恶劣、环境艰苦,或者工钱不高。这次大暴动先是由个旧的矿工发起,然后被城里一些有见识的士绅利用,他们反对洋人修铁路,更反抗清政府的官员们在洋人面前卖国求荣,丧权辱国,打出了“阻洋修路”的大旗。因此反抗朝廷的义军很快就遍及滇南数县,连县城都被攻下了两座,铁路沿线的劳工们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暴动便像野火一般沿着铁路线蔓延开了。

卡洛斯兄弟最终还是乖乖当了俘虏,他们和一批来不及逃走的洋人被集中到一个村寨里,大卡洛斯在人群中还看到了技术工程师弗朗索瓦、医务士露易丝和几个欧洲女人,甚至还有三个小孩,他们是随母亲一同过来探望父亲的。

义军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反清的义士、砸烂了板枷的死囚犯、矿工、农民、土匪、通缉犯,以及屡试不中的落魄秀才,闯荡社会的江湖艺人等等,他们为如何处置这些洋人争执不休。有人建议统统杀掉,连女人孩子也不放过;有人认为应该只杀那些民愤极大的家伙,孩子和女人也杀有违华夏之邦的礼义;有的人却说这些洋人一个都不能杀,我们要用他们跟朝廷要个好价钱。

洋人们被拘禁在一间大房子里关了三天。那个跟大卡洛斯打赌云雾不会变成龙卷风的莫里斯也在里面,他灰心地对大卡洛斯说:“你赢了。我他娘的稀里糊涂地就被一团黑雾刮倒了。这些中国佬,平常你把他们当马骑都嫌他脏,可他们闹起来,像印第安人一般野蛮。”

莫里斯参加过秘鲁中央铁路的建设,那里也是一条被认为无法修筑的铁路,铁路线从沿海地区一直要爬升到安第斯山脉海拔将近5000米的地方。虽然这里的海拔没有安第斯山脉高,本地土著和劳工看上去也很温顺,远比安第斯山脉里的印第安人温和。但莫里斯知道,温和的人的反抗,绝对是置死地于后生的反抗。

大卡洛斯比他更没有信心,“我们都输了。他妈的,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剥皮吃了。”

“你们要是在工地上随时想到上帝的仁慈,他们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们了。”

露易丝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大卡洛斯白天看到她时,还在为她不可湮没的美惊叹。她和大家一样,几天都没有梳洗了,蓬头垢面、身心疲惫。但这个女人哪怕就是在战俘营里,也是一朵开不败的狱中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