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穿山甲年(第4/5页)

刘大麻子还没有听完这些血泪控诉就已经不耐烦了,“那你们还等什么?”他吼道。

那个抱怨说自己赶不成马的刀斧手,一刀就将莫里斯的头砍下来了。

人群欢声雷动,在一边瑟瑟发抖的洋人们,这时才弄清楚前几天天上根本没有打过雷。这些造反的中国人的呐喊,足以地动山摇。

露易丝小姐在莫里斯被拉到场地中央时,绝望地在自己的同胞中寻找可以救他的人,但她发现剩下的两个欧洲女人都是有家世的,她自己也再无理由搭救任何一个人。她悄声问身边的人,“我们能为那可怜的家伙做点什么吗?”但侥幸躲过中国人报复的洋人们有的无动于衷,有的不断在胸前画着十字,连弗朗索瓦先生也不敢在义军的群情激奋之下,再多说一句话。继莫里斯之后,被拉到场地中央砍头的还有三个洋人和一个安南人,虽然那个安南人也是一个东方人,但据说他是洋人的奴才,为虎作伥干下了很多坏事,造反的中国人最瞧不起那些给洋人当奴才的人。

露易丝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这些中国人如此仇视他们?或者说,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竟会让·动的中国人如此反感?

四个洋人和一个安南人身首异处的第二天,官军打过来了。义军几乎没有组织有效的抵抗,就被官军的大炮轰散了。被拘禁的洋人悉数获救,官军在山林里四处追杀作鸟兽散的义军,因为他们受到上峰严厉的申斥,也因为洋人在中国被杀,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要么赔款,要么割地。否则,谁都可以向这个衰弱的帝国宣战。

很快,刘大麻子和他的手下都被抓获了。那时受到惊吓的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都集中在蒙自县城里,等待局势平定后再开工。清政府的官员们为了向法国政府和铁路公司证明自己的办事能力,特意邀请他们来见证大清威严血腥的律法。在死亡的边缘上走了一遭的大卡洛斯那一阵天天衣着光鲜,真把自己当露易丝小姐未来的如意郎君,他去露易丝小姐的宿舍,手里还拿着一枝玫瑰。他问露易丝小姐是否乐意和他一起去看官军砍下强盗头颅的好戏。没想到露易丝小姐冷冷地说:“卡洛斯先生,您应该感到庆幸,那天您是第一个被推出来的人。”

大卡洛斯忽然感到从没有过的羞愧和失望,不过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家伙。他恭敬地一鞠躬,“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没有这样的兴趣。不过,我的生命是您给的,我终生不忘。”

从露易丝小姐那里出来后,大卡洛斯感到自己的头被再砍了一次。这个女子把他从地狱的边缘拯救出来,然后又将他放逐到爱情的荒漠,这可能比被打入地狱更令人沮丧。不过,他仍然指望露易丝小姐在他命悬一线时说过的那句话,能让·在无垠的黑暗中找到爱的方向。从那天起他警告任何敢拿他和露易丝开玩笑的同僚,他也不允许自己的耳朵听到任何对露易丝小姐稍带不敬的话语,你骂他的老娘没有关系,拿圣母玛丽亚来调侃,他也可以唱和,但你绝不能在大卡洛斯面前有丝毫亵渎露易丝小姐的言行。为此大卡洛斯已经和三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打架动刀子,还蹲过法国领事馆在蒙自设的洋人监狱。那时西方人在这片土地上犯了事,有自己的一套司法程序,他们不会让·国的法官们来管他们自己的事情。大卡洛斯昔日的那些牌友酒徒们都说:“这个家伙那天被砍了头倒好了,害得自己成为这个时代的罗密欧啦。”

砍下造反的刘大麻子的头,意味着再没有人敢阻挠修这条铁路。地方政府的官员认为,这既是砍给洋人老爷们看的,也是对那些长了反骨的人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因此这个砍头的场面搞得比法国铁路公司的开工典礼隆重,比刘大麻子砍洋人的头更血腥。

铁路公司的洋人雇员们都收到了邀请,还给他们每人派来一顶轿子,由清兵抬着来看砍头,前面还有手持刀枪、旗帜的仪仗队开路。大卡洛斯觉得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前几天自己差点成为刀下鬼,今天却成了看别人人头落地的重要人物。

可是对于失恋中的大卡洛斯来说,这有何意义呢?

那天要被砍掉的人头一共有十七颗,犯人中最大的约有六十多岁,最小的看上去还不到十五岁。他们被押进法场时,以刘大麻子为首的几个人唱着高亢嘹亮的歌谣,不断向围观的人群打招呼,一派豪迈之气;当然也有吓瘫了路都走不了的,还有两个人则烂醉如泥,几乎是被拖进来的。铁路公司的洋人职员们奇怪地问:“他们过去是歌剧演员吗?为什么还那么高兴,喝那么多的酒?”

朝廷的官员回答道:“酒让·们相信,自己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也来观看砍头的弗朗索瓦揶揄道:“那你们不是又有麻烦了?”

“不麻烦。”朝廷命官冷笑道,“砍的头越多,官品封得就越快。”

法场上已经竖好了十七根木桩,木桩前面的地上插着一块小木牌,上面是死刑犯的名字,他们被逐一绑在木桩上,等监斩官验明正身,每个死刑犯后面站一个刀斧手,扛着锈迹斑斑、暗淡晦色的大刀。

“上帝啊,他们的刀还没有那些强盗的快。”大卡洛斯对弗朗索瓦说。

“嗯,我真担心他们一刀解决不了问题。可怜的人们。”弗朗索瓦说。

一个奇怪的现象令弗朗索瓦感到好奇,一些穿长袍的人往来穿梭于围观的人群和刀斧手之间,又不断在犯人们耳边低语。他们比划着奇怪的手势,脸上却是麻木不仁的表情。弗朗索瓦问他身边的朝廷官员:“他们是为犯人做祷告的神父吗?”

“不,他们是做买卖的商人。”朝廷官员说。

“做买卖?”弗朗索瓦诧异地问。

“如果那些家伙想死得痛快点,他们的家人就得多出些银子。否则我的刀斧手们,下手不会很麻利的。”

“真是令人厌恶的生意。”弗朗索瓦说。

大卡洛斯忽然对那个朝廷官员说:“我可以过去看看那个好汉吗?就是那天对我刀下留情的那个。”

大卡洛斯想看看,刘大麻子是否比他更有勇气面对死亡。他那天在刀斧手面前可不怎么绅士,这让·很不服气。

朝廷的官员当然知道大卡洛斯那天的神奇经历,他说:“洋大人,如果你想亲自复仇,我可不能答应你。这是大清的法场。”

大卡洛斯有些生气地说:“如果是我通过自己的力量,把刘大麻子送到断头桩前,我会感到自豪。但现在我对他没有仇,只对自己的爱有恨。”

在得到允许后,大卡洛斯走下法场,那些即将人头落地的人有的对他横眉冷对,有的破口大骂,往地上吐口水,最让·卡洛斯差点没有勇气把这漫长的“检阅”之路走下去的,是一个家伙竟然笑嘻嘻地对他两侧的死囚说:“看哪,这条洋人肥猪,那天被爷爷们吓得尿了裤子,臊味今天还没有散哩。啊,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