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2/11页)

本来这是大卡洛斯特意为露易丝小姐打扮的,但露易丝小姐临出门前诊所里来了一个病人,需要输液,她无法来参加这个盛大的聚会了。在碧色寨,彝族人的节日很多,无论是火把节的狂欢还是祭祀各路神灵的节日,铁路上的洋人们已经能很自如随意地来参加,把它们当作调节自己生活的一次郊游或者狂欢。当然,他们自己的节日,当地土族人是不会感兴趣的,也加入不进来,除非是那些已跟随布格尔神父领洗入教的彝族天主教徒。

毕摩独鲁是祭火的主角,今年的第一粒火种将由他来迎请。三天前他已经不吃不喝,进入到人神不分的境界。尽管年年都要祭火,年年都要迎请新火种,但毕摩从来不敢怠慢这个仪式中的每一个细节,从斋戒自己的身心,到督促检查每一个环节。毕摩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人们:“火延续了我们的生命,正如水带来生命一样。火为老祖父,水为老祖母,千百年来,他们一路在养育着我们哩。”这个可怜的老毕摩,只有在彝族人自己的节日里,才重新找回了自己,重新成为碧色寨这个舞台上的主角。

各式乐器此刻已经各显神通地吹打敲响,神界的火神需要听到人间的欢乐,他才会给凡尘带来火的热量和温暖。火神在毕摩的指挥下,被八个精壮的小伙子抬出来了。火神是一个身高约两米多的伟岸男子,穿戴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脖子上挂满新采摘下来的野花和松果,身上贴满了人们用彩纸写上的对新的一年的祈诵和祝词,他下身裸露的生殖器被涂成红白两色,粗壮笔挺,骄傲地直冲蓝天,足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手臂那么长,但绝对比一条汉子可以劈开大山的手臂有力,连天空中耀眼的太阳也稍稍感到了害羞。

当火神抬来先给土司老爷和他尊贵的客人们过目时,几个洋人大为好奇,大卡洛斯不无揶揄地小声对弗朗索瓦说:“这可是我见过的最为强壮的男人了。”

弗朗索瓦不失矜持地捋了一下自己高高上翘的八字胡,“噢,他们倒是一个很开放的民族。”

土司那边的秦忆娥却仿佛被那个花里胡哨的生殖器撞散了眼波,层层涟漪般荡漾到了小卡洛斯脸上,再漫进他的目光里。小卡洛斯看见女人的脸在网罩后面羞赧难掩,便一眼望尽秦忆娥寂寞难耐的心。他忽然有自己的生殖器被一双柔软的手紧紧握住的愉悦,在回来的火车上那个浪漫疯狂的旅途,每次他要进入她的体内时,这个女人总会用手来紧紧握住他的生殖器,还癫狂地呓语道:“啊,啊,它不是一头老虎吧?”回到碧色寨后他们也幽会过几次,在歌胪士酒楼的房间里,在车站后面荒岗的荒草丛中,但都没有在火车上那样惊心动魄、天翻地覆。碧色寨太小了,到处都是多事的眼睛。

不过,祭火场地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面对火神硕大的生殖器,倒是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她们就像夸耀自己家里的男人,嘻嘻哈哈地评点着今年这个火神的模样,从头到脚,还有那个巨无霸似的生殖器。她们内心坦荡,纯洁无瑕。因为如果火作为生命之源需要被这些虎的后代、龙的子孙祭祀膜拜,它也一样。

本来,按照往年的规矩,在火神被展示给众人后,毕摩独鲁将扮演“盗火者普罗米修斯”的角色——这是弗朗索瓦站长对他的评语,他将向人们展示钻木取火的绝技,再现彝族人的祖先在茹毛饮血时代迎取火种的历史。多年以来这都是一个神圣庄严的时刻,人们在此之前已经泼掉家中火塘里的柴灰,今天将要把老毕摩钻木请来的新火种迎回家。要不然,他们一年的平安和衣食将无所依持。当火种引燃成一把把燃烧的火炬后,众神狂欢,人神共娱,人们将看到大自然中的神祇们骑着云朵来,驾着飞翔的战车来,乘着蒲公英来,驱赶着虎豹熊罴来,带着天上的仙女来,牵着海里的龙王来。

“他们倒不失为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浪漫民族。”当弗朗索瓦先生听土司说,将有这么多神灵来参加今天的祭祀时,侧身对大卡洛斯说。

“一群长了胡子的儿童。”大卡洛斯打趣道,依然不无嘲讽。

而他的兄弟小卡洛斯却接过话来说:“成年人要是可以合理地胡闹,并把它当成一个节日的话,我情愿生来就是个彝族人。”

秦忆娥瞥了小卡洛斯一眼,于是他连忙补充道:“东方古老的民族总有许多让·们费解的东西,太令人着迷了。这让·们经常忘了自己是谁。”

普田虎土司终于找到反击这些自以为是的外族人——包括自己的三姨太——的机会。“我们彝族人就是在山林里迷路了,也总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场地中间有一段干枯的老树桩,约有三米多长,两人合围那么粗,它被雷电劈过九百九十次,被魔鬼啃吃击打过六百六十次。因此它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它是火神之父,每年毕摩独鲁都将从它的身上用一根钻木杆取出火种来。它就像大地上沉默的老父亲,在人们最需要时,燃烧自己,温暖众生。

今年的祭火节来临之前,毕摩得到了神灵的一些让·也感到费解的启示。昨天晚上,他在家里看见一道蓝光出现在火车站的上空;五天前,他在山梁上看见百兽逃亡,众鸟迁徙,无论他使用何种语言呼唤这些亲密无间的朋友,它们仿佛都没有听到,连那只随时降落在他肩膀上的山鹰,也只是在他的头上盘旋三周后,恋恋不舍地飞走了;从去年春天开始,山上的野花要么不再开放,要么开错了季节。春天时,大地竟然像错过了花期的寂寞老妇人,在本该马缨花遍山开放的灿烂季节一派凋敝、单调;而该在冬天开放的山茶花,却在秋天里提前开放,似乎要向人们宣告,这个冬天将会很漫长。更让·感到恐惧的是:年年开春以来都会将大地打扮得一地金黄的油菜花,今年竟然会在一处背阴的坡地上开成了血红色的一片。毕摩当时就吓得给苍天大地上的诸神跪下了:东南西北中的天神啊地神,树神啊龙神,掌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相生相克的生命树啊,是万物错过了季节,还是我们得罪了众神?这是一个凶年。

因此,今天的祭火毕摩独鲁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在那些彝家的后生抬火神时,他不断告诫他们:“小心,小心,火神今天脾气不好呢。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啊。”

祭火场寂静下来,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看毕摩将如何从神灵那里迎请来第一颗火种,而他的嘴唇竟然不听使唤,没有念出烂熟于心的迎火经文,似乎有一个更强大的魔鬼在驱使着他,让·不由自主地念出“地上的恶龙来了,天上的恶龙来了,地上的恶龙天上的恶龙都要来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咒语。他的耳朵边则填满了野牛一般的嚎叫,不是一头,而是一群,铺天盖地向他冲来。他手里抓着的黄栗木钻火杆禁不住颤抖,力气在一瞬间就像手掌里捧不住的水。老毕摩急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