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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锡元说,谢谢您指教,二爷。

混混儿说,这就对了。

陈锡元拉着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户外头站着不少人,穿长袍的男子,裹小脚的妇女,领着丫头小子的乡下人,看拉洋片一样隔着玻璃看里头的人吃西餐。母亲对兄弟说,没吃过猪肉咱们看看猪跑就行了,别进去了。

陈锡元说,那不行,看和吃是两码事,就像我平时看巡警跟现在穿上警服干巡警一样,完全是两种感觉,更何况咱们现在有钱,有钱干嘛不吃?

母亲被陈锡元推进了西餐馆,他们没想到外面冰天雪地,起士林里面竟然温暖如春,找了半天火炉子在哪儿也没见着。厅里响着优雅的音乐,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走去,小胯一送一送的,显得轻盈而有风度。后来我舅舅跟我叙述当时情景时,反复强调说,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国的跑堂的“端”,举止不一样,给人的印象也绝对不一样,有种教养在里头。门里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等座的人。母亲姐弟俩的装扮举止,明摆着跟起士林的氛围不协调。

侍者拿着登记簿问,先生贵姓?

陈锡元说,免贵,姓陈。

两人心里都奇怪,怎么吃饭还问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记簿,问他们预约过没有,陈锡元不知什么叫预约,侍者告诉说就是提前定了桌。陈锡元说没有,说他打北京来,百十里远还要预约?侍者说,要是没预约,您二位先在沙发上候一会儿,有了空座位我来请您。

母亲坐在沙发上,仔细观察餐馆内部,小桌,铺着洁白桌布,有鲜花插在瓶子里。藤椅,垫着丝绒厚垫。墙上挂着洋画,精着身子的女人横躺在绒布上。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厚而软。吃饭的都很文明,小声地说着话,也有的在看书,看报。几乎所有的座位都有人,铺子里没有鸟笼子,没有蝈蝈的鸣叫,也没有人在这儿大声划拳……一个喝“药汤子”的女人翘着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着母亲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药汤”竟然没下去多少。一个男的,用叉子在绕面条,把面条一圈圈缠在叉子上,填进嘴里。母亲想,用筷子比这方便多了,真是狗熊耍叉!。

坐了一会儿,陈锡元热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围巾,抱在怀里。旁边女士,穿着露着半个肩的连衣裙,一双纤细的脚,丝袜子,小皮鞋,跟陈锡元那双姐姐给做的老头大棉窝成了鲜明对比。陈锡元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

纤细脚的主人冲他笑了笑,那是一个蓝眼睛的女人。

陈锡元冲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俩领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侍者要将陈锡元的皮帽子、围巾拿走,陈锡元怕丢了,死活不撒手,却又不知搁在何处才好,寻了几个位置,都不合适,最后终于放在脚底下。侍者手脚麻利地将一杯凉水和热手巾卷搁在桌上,又递过一个精致的本子说, 这是MENU,您二位看看点什么?

陈锡元不知玻璃杯里泡着冰的液体是什么,拿来尝了一口,一闭眼推开了。展开热手巾,手巾很烫,很舒服地擦着,擦完了脸擦脖子,又将脑袋,鼻子使劲擦,连耳朵眼儿也没落下,都很认真地过了一遍,最后擦手,直至认为将热手巾使得很彻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经成了灰的。

母亲小声嘱咐,捡最便宜的点。

陈锡元翻开硬本子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点不出一个。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陈锡元充内行地说,这儿不卖烂肉面?

侍者说有意大利面。陈锡元假装吟沉了一会儿,指着菜单最上面的一行说,就是它!两份,别太慢了,我们还有事。

侍者将本子一合说,知道了,您稍等。

的确很快,转眼侍者端来两大杯白色的冰激淋,上面各插着一面小旗。

陈锡元问花旗子能不能吃,侍者说那是德国国旗,是冰激凌上的装饰,不能吃。陈锡元说,既然是装饰,像中国在寿桃上插朵花,沾个寿字什么的也是一目了然,你们弄这么个怪模式眼的纸旗子,像送殡纸烧活上的招子,还往客人嘴边送,不如送碗热水。

侍者说冰激凌插国旗,是起士林的惯例。陈锡元说,下回我来吃饭给我插个皇上的龙旗。

侍者说,我们是德国馆子,只插德国旗。

陈锡元说,你说得也对,要插龙旗我得上北海仿膳。

侍者不愿意再说下去,转身走了,陈锡元舀了一大口冰激凌填进嘴里,立刻五官挪位,呲牙咧嘴,朝着侍者背影喊,小二,你过来!

侍者一路小跑奔过来,问有什么吩咐。陈锡元用小勺子敲着杯沿说,这是……

侍者说,您点的牛奶冰激淋。

陈锡元说,我点这个了?

侍者打开MENU告诉陈锡元,他刚点的就是这个。陈锡元说,行,我这是自作自受……

母亲只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推过来,她吃不惯这腥甜冰凉的东西。陈锡元将两份冰激淋好不容易吃光,德国小旗子被挑出来,搁在了一边。侍者过来招呼,问他再要点什么。陈锡元这回学乖了,指着下边一行说,换个吧,来这个。

母亲说,你一个人吃吧,我不习惯这里的奶腥味儿。

陈锡元对侍者说,那就一份。

侍者说他们这儿不论份,叫“客”。陈锡元不耐烦地说,那就一客!

一会儿,侍者端来一大杯紫色的冰激淋,上面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不动声色地吃了。吃半截围上了围巾。桌上放了三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还要点。母亲说,你算了吧,脸都绿了。

陈锡元问侍者怎的本子里头标的都是一个味儿,侍者说陈锡元点的这页是冷饮系列,全是凉的。陈锡元问有没有茶,热乎的。侍者说有COFFEE 、BLACK TEA、 COCOA、 JUICY……陈锡元让他说它们的中国名字,侍者说它们没有中国名字,还没给取呢。陈锡元指着旁边喝咖啡的女人说,你就给我来壶跟她一样的洋茶。

侍者说,那就是COFFEE了,我们这儿的COFFEE论杯不论壶。

陈锡元说,那就一杯CO……O……OE,要烫的,越烫越好。

侍者问要奶和糖不要,陈锡元说,该搁的你都给我搁齐了。

陈锡元问母亲还吃什么,母亲说她看也看饱了,她算明白了,这儿吃的是摆设,不是饭。一会儿,侍者将一个碟子托着精致的小杯放到陈锡元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体。陈锡元说,这就是CO么,怎么颜色浅啦,旁边那桌可是黑的!你们是不是兑水啦?

侍者说,这是搁了奶的,先生。您刚才不是吩咐了要搁奶和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