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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锡元不再说什么,一扬脖,将咖啡全倒进肚里。大声嚷,算账。

侍者将扣在桌上的帐单翻过来说,两杯牛奶冰激淋,一杯香草冰激淋,一杯热咖啡,加上服务费一共是三块大洋,先生。

母亲一听,腿有点儿发软,她做补活,两个月不吃不喝也挣不了这些。陈锡元说,三块,你怎不要三十?我上“东来顺”吃涮锅子,八个人也没吃了三块大洋!

侍者说,上面都有价格,我们是明码标价,先生。

陈锡元悻悻地付了账,临走捏起三面小旗子说,这个归我,它们跟冰激凌是一式儿的。

侍者说,AS YOU LIKE IT。

陈锡元说,说中国话!

侍者说,随便。

出了起士林,陈锡元和姐姐站在马路对面早点摊跟前,大口嚼着烧饼果子,大口喝着热豆浆,烫得直吸溜,热烈而酣畅。混混儿隔着马路问,您老在小白楼吃的嘛?

陈锡元从怀里摸出三面国旗,在手里摇晃着说,爷们儿今儿个吃了三个德意志!

博美听我说完天津的故事,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我讲得比她太太讲得精彩多了,不愧是写小说的。她遗憾的是没有机会请她的太舅爷到现代的西餐馆来,要不一定是件比上起士林还有意思的事情。我告诉博美,陈锡元上起士林并非只是去开洋荤,他是有想法的。博美问有什么想法,我说,你太舅爷在上天津的时候就预感到他这个巡警工作干不长,新鲜劲儿一过他立刻觉出这不是他能干得了的差事,他告诉姐姐,他的那个班长在街上逮来“坏人”,也不打,只是在太阳地里晒,夏天只需一个下午,就蔫了,要钱给钱,要物给物;冬天也一样,把人剥光了,放到院里去冻,不到两个时辰,头脑就不清楚了,你问什么他招什么,你说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他说是他帮着打的;你说孙悟空大闹天宫,他说他也在其中。警察逼供了么?没有,打人了么?没有……总之,这个行当有点儿缺德。

也的确,三年后陈锡元在朝阳门吉市口开了一间门面的酒铺,他的酒铺颇有起士林之风,小桌上铺着补花桌布,这绝对比起士林高级,起士林充其量不过是白桌布,我舅舅的是带补花的,这些桌布都是我母亲给他做的,母亲倾其全部手艺支持她的兄弟开店。桌上也明码标价地搁着一份MENU,里边分类标着二锅头、衡水老白干、竹叶青;拌豆腐丝、开花豆、花生米,也标着汽水和烂肉面。汽水是东边冷饮摊上的,烂肉面是西边小面馆的,有人点,隔着门嚷一声就给送过来了。另外,陈锡元还请了烫着飞机头的女招待,女招待穿着带花边的白围裙,用盘子托着(是托,不是端)酒壶,花蝴蝶似地在铺子里飞。女招待绝对是良家女子,姓常,我的舅妈。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我的舅舅干了不少行当,到老了最终还是没有离开餐饮业,“文革”期间先在某单位食堂卖饭,后来调双井小吃店炸年糕,退休的时候是南小街烧卖馆卖票的……老人家深深地爱着这一行,无数次地被评为先进,除了历史上当过伪警察那段经历说起来让他舌头有点儿发麻以外,其它都很理直气壮。他历年的奖状都在家里的墙上贴着,跟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把人往墙上引,逢人赞美,便说,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起士林精神。

三杯冰激淋,影响可谓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