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应麦子的吩咐,胖女子给我做了黍子面油糕,油糕炸得很到位,金黄油亮,端上桌满窑都是香气。麦子把糖撒在油糕上,推到我跟前说,你们都爱吃这个,回去再给你拿些,让他们都尝尝。

我说,不带了,我在西安上班,北京城里只剩下老二了。

我没告诉麦子当年能吃的老二现在得了糖尿病,今年聚会时我见他,他说在打胰岛素,饭桌上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还自带了一个老婆给蒸的搀了麸子的黑面窝窝,自嘲地学着《茶馆》里的台词说,以前哪,是有牙没花生仁儿,现在呢,有了花生仁没牙了!

桌上的热油糕很诱人地发出滋滋声响,只有陕北才有这种糕,70年代流行过几首新编老歌,有一首欢迎红军到陕北的:

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吆,

摆上桌哎嗨哎嗨吆,

滚滚的米酒送给亲人喝咿儿来巴咿呀吆。

都忘了,只记住了吃。

发财娶麦子那天我们吃的也是这种黍子面油糕,喝的是农家自酿的小米酒。那时候的麦子脸上油光红润,屁股圆滚紧俏,辫子粗得得用两只手攥,哪儿像现在这样干瘪,这样收缩,这样病病歪歪。我跟麦子说起了娶她那天的事,麦子说,几十年了,难得你还记着。

我说,怎么能忘呢,我们跟黄三泰的仇就是那天结下的。

麦子就笑,在笑容里闪出了当年的影子。

娶亲是大事。队长娶媳妇,村里人都去帮忙,婆姨们从头两天就开始张罗了,缝了里面三新的被子,剪了喜鹊亲嘴的窗花,窑壁刷得白崭崭,玻璃擦得亮光光,新房里弥散着一股上海“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南边窗台上立着从延安买来的圆镜子,镜子背后有工农兵无限喜悦的形象,女农民抱着一捆麦穗,男工人举着铁锤,那个兵站得最高,背着一杆枪。镜子旁边搁了一把很有小资情调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齿很宽很大,在当时绝对是稀罕物件。窑后壁桌子上摆了一溜公社革委会送来的毛主席“红宝书”,宝书上烫着金字,用红布条扎着,很是醒目。窑门上挂着白门帘,门帘上绣着葵花向阳图案,是村里女子们的奉献。门后头脸盆架上有大队妇联送的搪瓷脸盆,盆上烧着鲜红的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用农民们的直接理解就是刘发财和黄麦子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睡到一个炕上来了。

一切准备停当,净等新媳妇入住了。我明知道自己是调侃,明知自己和一个陕北生产队长不会出现任何感情纠葛,心里还是酸酸的。发财当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学时髦,想让我给麦子当伴娘,我还没说话就让老大给拒绝了,老大说“伴娘”得娘家人才行,要跟女方熟识的,我们也不认识什么麦子。要伴郎我们可以出,王小顺正好……发财看了看踮脚的五狈,直咧嘴。我说,你咧什么嘴?这样漂亮的北京帅小伙给你当伴郎,打着灯笼也找不来!

发财说,没有伴娘我要伴郎做甚,五狈往旁边一站人家以为是仨人结婚。

沟对岸传来杀猪的声响,响动很大,把我们的肠胃勾引得都很激动,想着那猪心猪肝猪肠子,想着那三指膘的大肥肉,大伙真有点儿坐不住了。老二说,妈妈的,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五狈说,没有猪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娶亲那天早晨,我们谁也没吃饭,一来是给肚子腾地方,二来是我们也没什么吃了。昨天下午我和五狈做饭,用炕笤帚扫了面口袋,没扫出一把面,只好一人配给了一碗浪打浪的蒜苔疙瘩汤。蒜苔是五狈上河对面捎带回来的,老了,下头都结了小蒜,被我切成碎末煮了,要不咬不断。最让人倒胃的是炒鸡蛋,五狈拔完蒜苔又将各家的鸡窝拜访了一遍,揣回来十个鸡蛋,本来十个鸡蛋甩在疙瘩汤里也不错,五狈偏要吃炒鸡蛋,就依着五狈,因为鸡蛋是他弄来的,他说了算。十个蛋摊在没有一点儿油的锅里,立刻糊成一个硬疙瘩,腥气冲天,让人一闻就恶心。好在这样的饭食弟兄们已经经历过无数次,都有“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谁对蒜苔汤和腥鸡蛋也没有提出异议。

在我们翘首以盼大吃一顿的时候,老大将从家里带来的新被被面拆了下来,就是她每天盖的那床枣红线绨被面,“线绨”是一种什么纺织物我至今搞不清楚,近乎软缎又不是软缎,亮闪闪的很辉煌,比一般的布绝对高级。老大到底是老大,比我们想得周到,到人家吃婚宴,不比平时蹭饭,怎能空着手去,一群人高马大的后生、女子,张嘴就吃,寒碜不是!

近中午,新娘子搭着红盖头穿着红袄红鞋,坐着戴红绸的骡子来了,呜呜哇哇的唢呐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山峁的雀儿乱飞,半天落不下来。娘家来送亲的是麦子的三哥黄三圈,黄三圈穿着一身崭新黄军装,戴着黄军帽,像个退伍军人。

沟那边吆喝我们过去吃饭,大伙早等着招呼,一窝蜂地往坡下跑,黑子蹿在最前头,顶后头还跟着我们那头喂了不到两个月的约克夏白猪。一伙人众,踢哩哐啷,将坡道上的浮土踢起多高,远望着像是开下来一辆铁甲车。我喊住了正在奔跑的夥计们,让大家端庄一些,矜持一些,不要土匪般的“轰轰烈烈下山岗”,让人看着像是演窦尔敦。老三说要抢占有利地形,去晚了没好地方了。

我说,吃席还带着狗跟猪,倾巢而出,让人看咱北京人就这么掉价?

大家一看那白猪黑狗都乐了,说一下没看住,这俩货怎么跟出来了。就把狗和猪往回轰,两个都不愿意回,吭吭唧唧在后头蹭。老三抓起土坷垃朝猪砸过去,猪摆摆脑袋又跟上了。老二冲着黑子吼,滚回去!

黑子聪明,知趣地停住了脚步。

走下坡,我们看见黑子叼着猪耳朵往圈里拽,老三说黑子表现不错,得给它带回块骨头奖励奖励。五狈说,你以为黑子跟你一样单纯吗?

果然,我们刚走上沟里的过水石,黑子就跟上了,它把猪拉回去,自个儿来了。老三踢了黑子一脚,黑子欢乐地嗷了一声,跑进村了。

婚宴在发财家的场院里,西南角搭起了棚,专门有厨子在操持,大笼屉冒着热气,油锅滋啦滋啦响,很有些解馋的气氛。有婆姨将我们领到该坐的位置上,大家看出来了,除了几个本村的半大小子,没人愿意和我们坐。宴席分快桌和慢桌,这是我们的叫法,实际就是主桌和次桌。慢桌上是新人和有头脸的人物,吃得缓慢斯文,快桌就是抢了。我们当然是快桌,村里几个半大小子早坐那儿等了,八盘凉菜已经摆在桌上,盘子大,量也不小,红红绿绿还很好看,细瞅却让人有点儿失望,除了拌萝卜丝还有拌洋芋丝、拌粉丝、拌海带丝……唯一一道荤的是拌猪耳朵,耳朵也被切成细细的丝,那刀功在乡间算得上一流。老二在凉菜中寻觅猪头肉,他认为蒜拌猪头肉在他们老家是席面上必不可少的内容,窦尔敦和弟兄们在叙衷肠时候吃的也必是拌了蒜汤的大片猪头肉,就谈论起了窦尔敦们“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遗留在河间府的饮食传统。老三嘟嘟囔囔问邻座,肉都哪儿去了,邻座小子说猪留了半扇,送亲的黄三圈要带走。问是不是陕北的规矩,小子说不是,是黄三圈为前顺沟争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