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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我小说创作的最早练习。

老二宁可当窦尔敦也不当愚公,死活不填那张表,我批评老二“不识抬举”,老二说他不要谁抬举,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把“御马”盗出来,这是比打井还要紧的事。我说,当了积极分子将来招工是太好的资本,别人想要还要不来。

老二说,这样的话不像是从点长嘴里说出来的,我怀疑你的积极是假的,跟黄三圈一样。

五狈说,老四说得对,走出一个是一个。

招工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奢望,下来两年了,县上只招过一回学徒工,是到国防工厂当工人,国防工厂在秦岭深山,叫晒蛇坝,听这名字就知道准是个高山峡谷尽头。但那个时代要求我们要“备战备荒为人民”,要“深挖洞,广积粮”,我们时刻处于戒备状态,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打我们。国防厂在全县招两名,报名的有两百,真正的百里挑一。最后走了两个,一个是学毛选标兵,一个是基干民兵队长,两个都没有“盗御马”的经历。

发财搁下杂面前脚一走,老三后脚就要和面做饭,并且点着名要吃“髯面”。“髯面”是陕西话,就是不带汤的干面条。老三让五狈到村里再捎带些蒜苔来,说这几天蒜苔下头的小蒜长得恰到好处,嫩蒜沾面,吃饱了找黄三泰去打仗。老大一听老三要吃蒜沾面,立即趴在面口袋上,将那些面护在身底下,就这点面,她怕老三一下吃光了。老大是个仔细人,在生活上,她比我们有理智,比我们清醒。

老二是吃派,帮着老三把面口袋往外拽。老三说,自打过了年,咱们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老大说,咱们不是饿,咱们是肚里没油水。

五狈蹲在墙根,看着争抢的老二老三,有些悲怆地说,为了一顿面,这是干嘛呀……他狗日的刘发财,弄块烂猪肺来糊弄人,怎不给爷送一百斤豆油来!

我说,有一百斤油先把你炸了。

五狈说,我想吃炸油饼。

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老三们也停止了抢夺,我们都想念起了北京早餐摊上的炸油饼,油饼有糖的有咸的,八分钱,一两粮票,喝一口豆腐脑,吃一口炸油饼……神仙过的日子!

晚上大家吃的是荠菜汤面,荠菜就是我们窑顶上的野菜,西安南郊武家坡有唐朝王宝钏的寒窑,王宝钏在寒窑等了丈夫薛平贵十八年,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为了维持维他命的平衡只好挖野菜吃,听说至今寒窑附近没有野菜生长,都让王三小姐挖完了,绝了种。我们跟王宝钏好有一比,我们五个人三年吃的野菜量应该不比王宝钏十八年吃的少,所以我们周边的野菜菜源变得贫瘠又稀薄,想吃需努力寻找。我们都坚信,不离开这里便罢,离开了,这里也会像武家坡一样,再不长野菜。

那天晚上,让老大耿耿于怀的是发财送来的那块煮猪肺不见了,躺在炕上,老大半宿睡不着,不安地说,内部出现这种事不是好兆头,得赶紧开会整顿纪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咱们不能自己吃自己。

我说,猪肺不见了,老二和五狈也不见了,临睡前我到猪圈那边看了 ,黑子也不在窝里……

天快亮的时候,院里一阵响动,黑子叫唤了两声,我懒得起来看,翻身又睡了。老大睡得比我死,早晨老三在外头一惊一乍地叫唤也没把她吵醒。

从外头飘进一股腥气。

推门出去看,三个男生在收拾狗,剥了皮的狗高高挂在树杈上,吊得老长,甚不好看。狗内脏被掏出来扔在了一边,红的绿的紫的,色彩斑斓。狗皮摊在石碾子上,黄毛上满是血迹,一看便认出是那只“追风赶月”的御狗。老二用青草擦着手上的血,正得意地跟老三诉说“盗御马”的经历,先是感念黑子的“骚”,说没有骚黑子引不出黄三泰,黑子的小胯一扭,尾巴一撅,任哪个狗也得动心;其次感念发财的猪肺,没有这块荤腥黄三泰不会凑到跟前来,食色性也,这是人生最难过的关,狗生也是如此;最应感念的是五狈的灵活决断,那条驴缰绳在这个时候派了大用场,不是五狈的手急眼快,绳子套不住黄三泰的脖子……五狈谦虚地说,我那叫什么,没有老二泰山压顶的力气,骑到黄三泰身上,黄三泰也勒不死。

看两个站在死狗下头厚颜无耻地互相吹捧,我有种窦尔敦《盗御马》和《时迁偷鸡》的混合感,两出戏混在一块演,有《关公战秦琼》的绝妙。老二心情一时不能平静,激动地表演着窦尔敦:

巧装改扮下山岗,山洼一带扎营房。

我趁着月无光大胆地闯荡,

盗不回御马我难回山岗。

老三对没能参与其中大为不满,“革军”的后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怎能退缩?老二劝老三不必遗憾,说窦尔敦盗御马就是一个人干的,小小一条狗,犯不上兴师动众。老三为了表现自己,承担了所有后续工作,在我们出工前将狗的油与肉分开,将狗皮埋在猪圈旁边,取来细土,把树底下的狗血掩了,一堆心肝肺,掂到后沟去喂狼。黑子还穷追不舍,老三挑出鲜红美丽的狗心丢给黑子,黑子想也没想,张嘴就咬,吃得很美,一点儿没有顾及到那是它情人的心脏。

畜生就是畜生。

饥而思食,自然之性。此时此刻我不能指责我的同伴们,大家千里万里地来了已是不易,我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大家需团结合作,不能苛求手指一般齐。

我对老二说,这不是一只鸡,两把蒜,有点儿过了,下不为例。

老二用京剧韵白跟我转词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吾辈自有主张。

听着老二深厚醇美的花脸道白,我想,这个老二来挖井是可惜了,他应该跟着他的爸爸去唱窦尔敦,那才是真正的家传。

那天队长派的活是到峁上锄玉米,道挺远,中午回不来,在家做饭的活就留给老二和五狈,其实是含有照顾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