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2/4页)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我领着慧仙往镇上走。镇上好多热闹的地点还留着那则《寻母启事》,看上去与周围的环境不太合拍。江慧仙小朋友寻找母亲,知情者请在此留下联络方式,或速与向阳船队联系。那是我父亲的笔迹,有的写在宣传纸上,有的写在报纸上。那些启事张贴的具体地点,慧仙比我清楚,后来她就指挥起我来了,快来,这边有一张的!那边也有一张,你快去看看!她一会儿往这儿蹿,一会儿往那儿奔,我只好紧紧撵着她,像一只愚蠢的陀螺。在综合大楼门口的宣传橱窗边,她突然大叫起来,咦,这张怎么不见了,一定让我妈妈揭走了!我发现玻璃上确实留下一圈糨糊的痕迹,正要告诉她上次的《寻母启事》贴错了地方,传达室的顾瘸子跑出来了,他对慧仙说,小孩子到别处玩去,这里是办公楼,干部办公要安静,不能闹的。慧仙说,我的报纸让妈妈揭走了,你天天坐在这里的,你看见我妈妈了吗?顾瘸子说,你的报纸不是你妈妈揭走的,是我揭走了,玻璃上不能乱贴东西,你在玻璃上乱贴,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再好的宣传也白宣传了。慧仙抓着橱窗上的小锁说,你没见这窗子有锁,打不开呀,你有钥匙开锁吗?顾瘸子说,小姑娘,我有钥匙也不能给你开锁,这是宣传橱窗,宣传社会主义建设的,不是宣传你妈妈失踪的。慧仙对顾瘸子说,那我妈妈不见了怎么办?顾瘸子沉吟了一下,脸上是感慨万千的表情,小姑娘你听爷爷一句话呀,以后再别找什么妈妈了。他说,我五岁就没了妈妈,不是一样活下来了?我都活到五十岁了,没有妈妈怕什么,有党就行啦!

我站在一边注视着顾瘸子苍老干瘦的脸,我的表情惹恼了他,他突然对我喊起来,我说得不对?你在那里对我翻什么白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的好事,上次你在四楼上写的什么玩意儿?你恶毒攻击赵书记,攻击赵书记就是攻击党的领导,你懂不懂?要不是看在你妈妈的面子上,我早把你移交司法机关啦。

综合大楼不可久留,《寻母启事》也确实贴错了地方,我不便和顾瘸子理论,就对慧仙下命令说,转移,起步走!她不懂转移的意思,勉强起步走了,一步三回头。我说,加速前进啊,你在看什么?还有那么多《寻母启事》呢,你走那么慢,怎么来得及检查?慧仙撅着嘴加快脚步,说,我气死了,气死我了,这老头子为什么这么凶嘛!我正要向她介绍顾瘸子的生平,她的思绪又跳开了,突然抛过来一个棘手的问题,老头说你也有妈妈?他们说你有妈妈,我还不相信呢,东亮哥哥你到底有没有妈妈?我很生气,质问小女孩,我为什么没有妈妈,难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竟然嘻嘻地笑,孙悟空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是孙悟空啊?我忍不住骂了她一句,放屁,你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我勃然大怒,慧仙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委屈地瞟我一眼,我没说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你自己不好,妈妈不见了,为什么你不去找呢?

看得出来,慧仙人虽小,却是记仇的。我对她的态度一粗暴,她执行我的口令马上就打折扣,我让她前进她偏要稍息,我让她加速她故意减速,这样,我们别别扭扭地走到了人民街街口,查看杂货店门口的那张《寻母启事》。这个地方算是油坊镇的中心了,来往人多,《寻母启事》的浏览量也大,不知道谁手贱,一张报纸被撕掉了半页,剩下的半页上涂满了路人留下的信息,都与寻人无关,是他们自己的心声。有人写了革命委员会好,有人写了李彩霞是大破鞋,有人写了打倒刘少奇,又有人在刘少奇后面加上了五癞子的名字,所有这些涂鸦不足为怪,蹊跷的是有人在报纸下方用红笔画了一条鱼,画得活灵活现的。慧仙惶惑地瞪着那条鱼,东亮哥哥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画一条鱼?我轻描淡写地说,是哪个孩子画着玩的,没什么意思。她说,骗人,一定有意思的,这是说我妈妈变成一条鱼啦!

慧仙的聪慧超出了我的预料,让她这么一分析,我真的怀疑画鱼的人别有用心,那至少是个暗示,暗示了她妈妈与河水的关系。纸包不住火。我隐隐感到一种危险在逼近,船民们集体掩藏的真相,也许会提前败露了。我注视着旧报纸上那条红色的鱼,灵机一动,决定动用我修改文字和图形的特长化险为夷。我从我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伏在墙上修改那条鱼的图形,也就三下两下,我很顺利地把一条鱼改成了一朵向日葵。

向日葵?慧仙在我身后叫,你画一朵向日葵是什么意思?

我随口说了一句,向日葵,代表幸福嘛。

没想到慧仙会追问我幸福是什么意思,这问题一时把我难住了。什么是幸福?幸福是什么?我不是小学老师,也不是一本《新华字典》,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幸福”这个词,就胡乱搪塞道,幸福就是等待嘛,你等啊等啊,等你找到妈妈,你就幸福了。我说完这句话,发现女孩子的眼睛先是一亮,马上就暗淡下去了。我躲开了女孩子茫然的目光,暗自后悔给她编织了一个如此残酷的知识,什么等待,什么妈妈,什么幸福,我这不是在说谎吗?关于母亲和幸福的知识,不属于我,更不适宜她。我知道我犯忌了,我破坏了向阳船队不成文的规矩。

杂货店周围突然嘈杂起来,有人骑车从我们身后经过,哧溜一声把自行车停下来了,还有人站在街对面,朝我和慧仙指指点点的,我本能地去拉慧仙的手,一回头,发现我母亲乔丽敏正站在杂货店的台阶上呢。那天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我带着慧仙寻找她母亲,我们正谈论着母亲谈论着幸福,结果我和我母亲在街头相遇了。

很久不见,母亲的面容日益憔悴,穿着打扮却越来越像个姑娘。她戴一顶军帽,梳齐肩的辫子,围一条红色的拉毛围巾,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远看她的身影,散发着父亲所说的革命浪漫主义的气息。等她走近了,你会发现那风姿已经空洞,已经虚弱,她就是乔丽敏而已,一个被事业和容貌一并冷落的业余演员,身上带着一股雪花膏浓重的香气。

我对慧仙说,快跑,快跑!

她的腿向前跨一步,站住了,瞪大眼睛问,为什么要跑?

我一时编造不出什么理由,随口说,老虎来了。

她茫然四顾,跺着脚说,气死我了,你又骗人!这里只有人,没有老虎。

慧仙不听我命令,怪不得我,我四下看了看地形,丢下她就往人民街的公共厕所跑。其实不怪我没出息,我是慌张,是不知所措——当母亲不知去向的时候我慌张,一慌张我就四处去找她,现在她来了,离我那么近,用她焦灼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睛注视着我,我还是慌张,所以我还是跑,我一看见她就想逃,我要逃到一个她无法进入的地方去。男厕所,那是我想象的最恰当的藏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