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3/4页)

看起来母亲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她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胳膊上挎着一个尼龙袋子,那模样很像一个职业女间谍。我不知道她跟踪我们多久了,我一跑,她也行动起来,把报纸放进尼龙袋子,双膝一蹲,从杂货店的台阶上跳下来了。她缺乏跑步锻炼,一跑起来就错把街道当舞台,习惯性地扭动腰肢,摇摆双臂,手上的尼龙袋子就像一团红色的火焰。我边跑边回头观察,觉得母亲是在后面跳着红绸舞追赶我,有点滑稽,有点凄楚。她从慧仙面前经过的时候,红绸停止舞动,人站住了。我看见她俯下身,用一根手指托起慧仙的小脸,仔细地审查了一下,她说了句什么,也许是夸她漂亮,也许是在盘问她,我听不见,这会儿我顾不上慧仙了,我追着风声一路狂奔,跑进了人民街的公共厕所。

起先我是在小便池那里站着,厕所也作怪,小便池边的白色瓷砖墙原来很高,现在突然变矮了,挡不住我的脑袋了。我正琢磨这堵墙怎么回事呢,听见洗手池边的水龙头哗哗地溅起水来,探头一看,是七癞子站在那儿洗手。七癞子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泼弄着自来水,嘴里快乐地嘟囔着,节约用水,水是生命之源!几年不见,七癞子的个子蹿得好快,裤子接了三层裤管,看侧影像个大人了,我这才意识到面前的瓷砖墙没有问题,是我长高了,我自己的个子也长高了。七癞子发现了我,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空屁,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是不是到厕所里来写“反标”的?我不理他,也跑到洗手池边去洗手,七癞子跟过来,跷起食指在我的裤兜处戳了一下,带粉笔了吧?你不是来洗手的,也不是来拉屎的,我看你是来画黄色东西的。我说,我专门画你爹的鸡巴,还画你妈的×,马上画给你看?七癞子指着我说,你嘴凶好了,这墙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定是你画的,你在这里等着,我让治安小组来收拾你。他往外走了一步,不甘心,又回来挑衅,嬉笑着说,你拉屎不解裤子的,解下来让我参观一下,你爹只有半截鸡巴,你的鸡巴全不全?我啪地扇了七癞子一个响亮的巴掌,然后一把抓住了七癞子的胳膊,他也不肯示弱,脑袋顶着我的肚子,我们像两个摔跤运动员在厕所里东突西撞,结果我略胜一筹,我把他推到厕所的台阶上去了,我说,七癞子,今天我没心思收拾你,你快滚开,下次再惹我,看我不把你塞到粪坑里去。

我在厕所里全力对付七癞子,外面响起了我母亲的声音,不准打架,东亮,你在跟谁打架?谁呀,谁在跟东亮打架?你们再打,我去叫派出所啦。

母亲已经追过来了,隔墙传来她的一声声警告,一声比一声严厉。七癞子跑出去对她说,我没打架,是空屁在里面打架。我母亲反应很敏捷,说,你这小孩子,说话不实事求是嘛,没有你,东亮一个人怎么打架呢?七癞子愣了一下,忽然咯咯笑起来,你儿子是空屁嘛,空屁打空屁,一个人也能打架的。

我听见母亲在喊我出去,她说,东亮你看你有没有出息?连小孩子也瞧不起你。你最近一定又犯错误了,否则那么怕我干什么?犯了错误躲到厕所里去,这都是受了库文轩的坏影响呀,你跟你爹一个样,逃避,逃避,就会逃避。

我要小便,你别说话。我对着外面喊,你一说话我就小不出来!

母亲偏偏不肯放弃她说话的机会,我说话影响你小便?什么鬼话!这一套也是跟你爹学的,凡事不找主观原因,净找客观原因!她说,我嘱咐过你的,跟你爹在一起,你要有原则,他的优点你要学,他还是有点刻苦钻研精神的,文采不错,毛笔字也可以;他的思想品德千万不要学,他是个骗子,欺骗组织,也欺骗了我,他的生活作风更要引以为鉴,千万千万学不得。我的话你怎么一句也没听进去呢?

我说,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我听你的话,不如自己去看报纸,听广播。

母亲说,我不怕你讽刺挖苦,我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浪,很坚强的。不管你什么态度,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不关心你关心谁?我不教育你教育谁?本来以为来日方长的,没想到我调动工作那么顺利,今天多说几句,以后要说你,还不知道是哪一天呢!

很突然地,母亲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哽咽,她来访的主题暴露了。我安静下来,外面也安静了。厕所外的苦楝树上掉下一粒苦楝果,正好落在我的脚下,我用脚碾着那颗果子,内心的烦躁变成了一种恐惧,你要去哪里?去哪里?好几次我快问出口,又忍住了。我屏息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母亲不说话了,是慧仙在喊,东亮哥哥你快出来,快点出来吧。

我拉肚子,不能出去!我随口喊了一声,等待着母亲把她的去处说出来,母亲却在外面保持着沉默。有个中年男人进了厕所,风风火火地撒了泡尿,撒完问我,外面是你妈妈和妹妹吧?你们家怎么回事,你在厕所里玩,你妈妈在厕所外面哭呢。

其实我隐隐地听见了母亲的饮泣,只是我不习惯她的哭泣——她鄙视眼泪,从小就教育我眼泪是软弱的标志,我不敢相信,我的母亲乔丽敏竟然在男厕所外面哭泣。她越哭越响,越哭越畅快,似乎顾不上体面了。让她这么一哭,我的方寸乱了,躲在厕所里不知所措,我踮起脚从厕所的窗子里朝外看,看见母亲和慧仙在一起——母亲蹲在地上,慧仙一边吃着一块饼干,一边乖巧地抬起手,替我母亲擦脸上的泪。

那个中年男人好管闲事,系好裤子还不走,眼睛瞟瞟外面说,你妈妈好面熟,你妹妹也招人喜欢,你们到底怎么啦?一家人有什么矛盾不能回家解决,非要隔着个厕所闹?你要算个男子汉,赶紧出去,跟她们回家去吧。

回什么家?哪来的家?我对那男人冷笑了一声,谁告诉你我们是一家人?我们三个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关谁的事!

那男人以为我说的是气话,怏怏地出去了。一出去他就在外面大声教唆我母亲,这种犟头犟脑的孩子,你女人家对付不了,要让当爹的来收拾他,别忘了无产阶级专政呀!

我母亲没接他的话茬儿。过了一会儿,我听不见她的哭泣了,她终于战胜了悲伤情绪,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对着厕所说话。东亮,我知道你记恨我,你不出来就算了,记住我新单位就行,我要去西山煤矿工作,还是做文艺宣传工作,负责宣传队排练。说到“西山煤矿”,她的嗓音突然变得喑哑不堪,听起来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了,西山煤矿很远的,交通也不方便,这一去,我真的管不到你了,以后你只能自己管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