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沙之影(第4/7页)

那么,阿崇是否终于搭上了那班前往美丽新人生的班机呢?

落单的我只能努力把自己包裹成一个谜,小心穿梭于人世。

求生之术无他,永远表现出谦和友善,尽快拥有一项专长,并务必保持与他人之间一定的距离。入世却不涉世,刻意却不惹注意。

我可以想象姚与 Angela 站在扫街拜票宣传车上挥手的那个画面。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姚的求生之法更胜一筹。

走进人群搏感情,开口闭口都是老百姓,父老兄弟姐妹乡亲赐大①拜托拜托,筑起一道隐形的护身墙,从此再也不必提到私己之需,这才是大家眼中的公而忘私、清廉自爱。

避不开人群,就干脆全身投入。其实没有比这更好的隐身术了。

其实老百姓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听到看到的,从来都只有他们自己的恐惧与愤怒。

手持话筒,等待着姚的下文,失神撞上意识流里的暗礁。姚说他都有在听我的歌,让人以为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又或者是有话难以启齿?很快地,他自己又补上几声干笑,忙说:

“那就约吃个饭吧?下周三晚上有空吗?”

手握着只剩空线路嘟嘟警示声响的话筒,一时间有种错觉,这短短的交谈根本是我在心里的自说自话。把记下姚手机号码的纸页撕片折起,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皮夹。这证明自己没有妄想症的凭据千万不能遗失。在这个颠倒混乱、虚实难分的时代,没人能担保一个独居的五十许岁老男人,会不会某天就被困在了一张纠缠着遗忘、疑惑、忧伤、荒谬,而终究只能百口莫辩的蛛网里。

挂了电话之后,不记得在沙发上继续坐了多久。

在黄昏渐拢后无灯的老家客厅里,父母的骨灰坛与我无言对望。那两尊瓷瓮,宛如神像般散放出了慈悲的光

坐在漆黑的老家客厅里,第一次我开始认真思考,我的后事得要有个妥当安排。最好是把父母与我三人的骨灰都一起撒在某株老树下,这样我也走得安心。

只是这样的重任,我能托付何人?

曾经,在那个保守的年代里冲撞,如一只被莫名其妙遗弃的流浪犬,在陌生的城市中躲闪仓皇,终于看到其他同类的身影而兴奋朝之飞奔。

只不过因为年少,当年以为自己的出柜之举是对世人的一次重大宣告,犹如站在摩西分红海所立之峰崖,看见了通往我辈救赎康庄之径路,以为自己走出这一步便算是已准备好,可以坦荡自豪地迎向或许已正在改变的世界。

殊不知,二十多岁时所需要面对的“世界”原来很小,家人之外,十几个常联系的同学,不过如此。随着换工作的次数频繁,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年纪越来越长,不时还会有几十年不见的国小同学国中任课老师什么的于街头偶遇,总要被问上一句结婚了没?有女朋友了没?而在我的无语摇头后,他们的脸色便会开始出现带着疑虑,且不自然的僵笑。

至于同学会,在参加过一两次后我也不再出席了。要面对过去别扭躲藏的自己,远比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面对陌生人要来得费力。原来,除非成为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出柜这事才能一劳永逸,否则没完没了。

对后来这些年的人生而言,朋友这种称谓分类,早已淡化成非必要的负担。我所能想到与他们见面的理由,不过是提供在彼此重叠的岁月场景中,自己的在场(或不在场)证明。但是慢慢发觉,往往他们兴致盎然说得口沫横飞的那些旧事,纵使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仍只能捕捉到极为模糊的片段。与其说他们是想与我重温,不如说是在试探我对他们的忠诚,即使印象模糊,我也理应要附和。

为什么他们会害怕自己的记忆是无法被证实的?和自己的记忆独处,不用与任何人分享,真有那么孤单?

不要小看叙旧闲谈中这样的用意,每个人其实都试图以他的记忆版本,传达他深信不疑的价值观与道德感。

这种记忆背后展现出的生命意志,乃至于生存意义的角力,不知从何时开始让我觉得万分疲惫。当周围的叙旧累积成一大群人的共识,再演变成所谓的经验法则,最后凝固成一个群体的印记,便叫作身份

中年后无业颓丧、臃肿邋遢、一肚子不合时宜如我,谁会(愿意)记得此人曾经为了一种叫作“同志”的身份押上了他好不容易累积出的那一点小小名气,以为自己在做一件改变历史的壮举?

或许早在站台事件之前,我的歌唱事业已注定要走向中断。

我所演唱及创作过的歌曲,那些大同小异的、虚假的、性别错乱的爱恨铺陈,早已无法负荷我人生里拥挤的问号与惊叹号。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仍然只能循例使用着例如相爱、失恋、婚姻、小三,甚至上床、肏、吹……这些原为男女打造的话语。当真要来诚实且赤裸地剖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感,其中有太多混乱的,现有的语汇所不能表达的部分,却没有人想要真正把真相说个清楚。

是的,如今隔着岁月,看到一个半红不红的流行音乐制作人,无肌无貌如此平庸,站上了舞台义正辞严要求台下连署要求治安单位对欲爱横流的三温暖进行扫荡避免药物与不安全性爱对同志生命的残害,任谁都要倒吸一口冷气吧?

那画面委实太不堪太惹人嫌恶了!当年怎么会有这样的胆?我怎么会无知至此?竟然连自己族类要的是什么都状况之外?

他们要的是天王天后的站台,要的是华丽梦幻彩光的加持,要异性恋对他们敬爱地拍拍手,说加油之外,并把他们视为潜力市场而不敢怠慢。这是共同的时代大梦,有了消费才会有声音,才可以全新姿态出场(出柜?)。在同志身份首次成为公共议题的十余年前,死亡孤独与病老穷丑还离他们太远。(现在外面又是怎样的情况了?我已经自惭形秽闭关太久……)结果我先是引来大家的一阵面面相觑,甚至低头或尴尬地望向他处。这还算是温和的惩罚。被啐口水丢汽水罐的那当下,我竟然还不知自己已成了我族的叛徒。

罪不可赦的我,将同志们最深的不安与恐惧,公开在社会批判的眼光下。那些需要药物与激情肉体才能暂且逃脱遗忘的,孤独,我竟然如此置之度外。

两度面对至亲的离去,过程中无论是在医院或是殡仪馆,都只有我一个人忙进忙出。我那异性恋的妹与弟,以至高的家庭利己主义作为护身符,早就分别移民了澳洲与美国。护士小姐们看我无亲人帮手难免关心,我却根本懒得多做说明,一句离婚了轻描淡写,省事。可怜父母躺在病床上,仍会被看护欧巴桑间的闲话八卦骚扰:你儿子不是有上过电视讲爱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