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梦魂中

病床上的那人像是熟睡中。已经第五天了,手术后就一直维持着这样的状态。

“你是林国雄的家属?”巡房的主治大夫问道。

“不是……我是,朋友。”

过去几天,他都在下午抽空来医院探视。住处餐桌上的保养品囤货这阵子一罐都没少,对此小闵已经发了不止一次牢骚:如果他成了植物人,你也要每天继续这样下去吗?

但医生说,手术后电脑断层显示一切正常,脑压也早已维持稳定,按照生理的观测,病人林国雄应该是在恢复当中。当然还是会有些后遗症,医生解释道。手脚可能没以前那么灵活,需要一段时候的复建,也许不能完好如初,但是会获得改善。

至于昏睡,有可能是一种转化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这种现象常会发生在遭遇了重大创伤,或是生活在长时间的压力下的病人身上。他们的精神与意识处在一种逃避状态,拒绝接收外界的讯息,于是继续如同昏迷般没有反应。

会醒过来的,不过需要些时间,医生说。不妨多跟他说话,这样会有帮助。

一开始阿龙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好。

先是买报纸挑一些新闻来念,后来特别还去下载了一些他妈妈那个时代的国语流行歌,念完了就帮那人挂上耳机。凤飞飞那时候最红。还有林慧萍跟黄莺莺。他的童年回忆都因这些老歌而在心头滚瓜烂熟了几遍,但那人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

直到第六天,小闵意外地出现在病房里。

阿龙先是在心里暗叫了一声:!随即还是装出了无辜的笑脸,把正在翻阅的报纸忙丢在了一边,“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多睡一会儿?”

小闵对他的问题不回答,默默站在病人的床边,端详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我有话要跟你说。”

步出到外面的走廊上,才发觉到病房外的空气清舒许多。四人一间的病房里,每张病床都带着病人特有的气味。有的就像是阴暗的斗室,有的则弥漫着菜肴与油烟。他深吸一口新鲜的气后突然想到:也许那些气味不是病人身体所发出的,而是他们长期生活过的空间所遗留在他们身上的。

“是不是该停止了?”

小闵直接就发球,“你有什么毛病?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需要这样每天花这么多时间,自己该做的事都不去做?”

“我只是觉得老板很可怜,从来都没有人来看他——”

“你已经救了他一命了,而且你说他会复元的,所以你每天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还是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跟这个老板——你是跟他有怎样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能在这时候笑出来,他警告自己。考虑了几秒,他终于向小闵供出了那些他自己都还百思不解的诡异事件始末。

小闵的表情瞬间从焦虑转成了悲伤,下一秒却又目光怒烧,像是随时会想要给他一个耳光。阿龙偷偷握紧了拳头,忐忑又期待,接下来会从她口中爆出什么样的感想,毕竟,他还没跟任何人透露过这件事。

没想到他听到的,却是她语带反讽的一句:“那你觉得,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你身上呢?”

“也许我的前世是同志?”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他的脑袋中冒出的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答案。

“Shut up——!”

“或者这是世界末日的前兆?”

“王铭龙你再不闭嘴,我要尖叫了——”

只好收起了故作无厘头的口吻,抓起了小闵的手,他相信她能了解的。如果这个世界上连她都不能了解的话——

“好像,某种奇怪的磁场交错,让我与那个酒吧之间有了奇怪的联系。只有我感应到了,那表示,我应该有某种能力去做些什么,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自己也知道,说得一点都不理直气壮。小闵不耐烦再听下去,从他的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阿龙,你总有一大套理由,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

小闵不让自己失控,只是用一种低沉到近乎嘲弄的语气,希望将一句句话钉进到他的肉里似的:

“我不希望你继续做大夜班,你说你是在陪我上班。我希望你开始做保养品直销,你骗我你有去。我问了其他店里的小姐,她们说你只去过一次就没再上门了。你从来不睁开眼睛看看你的人生,你总看到你想看的,现在更厉害了,还能看到活人都看不到的东西?……可是你怎么就看不见我的人生?我的青春还剩几年?你为什么都不问我,是不是还有在接客?你不敢问,对不对?……你不敢。你只会自欺欺人。你拿你这些鬼话想骗谁?”

一时间还没听懂她对他终于坦白的真相。等会过意来,他傻住了。他从不知道自己才是造成她焦虑的根源。他以为她会喜欢两人简单相伴的生活,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强烈的不安全感。他能给的原来不是她要的——

“那就忘了我说的那些鬼话——对!我都在说鬼话——”

他的眼眶就是在那时很不争气地红了。

“现在躺在那儿的那个人,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有人一直在等他清醒过来,那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也许不能懂。这就是我能给的。我能给也就是这些了。对不起,如果你从来不觉得,醒来的时候有人在身边是重要的话,我真的很抱歉,是我误会了。这全部都是误会一场——”

他的抱歉却只令她更恼怒也更伤心,直到离开前,她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哭过之后的阿龙,则发觉自己彻底是个没用的家伙,为此感到非常沮丧。

“喂,你觉得我女朋友说的有道理吗?”他只能对着病床上沉睡的那人,把心里的苦闷诉说了一遍,“你把我害惨了,你知道吗?”

首度向外人说破了这整件事,原本的秘密同时也变得像是梦境般破破碎碎了。所谓的感应,毕竟是没法证明的,但在原来还没说出口的时候,一切在他的思绪里自有一套他能够理解的文法。但是到了这一刻,连他自己也被搞糊涂了。

这一切究竟只是他企图用来逃避的借口,还是他终于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勇气?

在这世上如今唯一能为他辩护的,也许只剩下病床上那个沉睡中的人。

如果他醒得过来的话。

“对不起打扰了——”

跟在经理的后面,走进了小姐们的休息室。不,应该说男士们的吸烟室才对。还没穿戴起假发义乳的这群年轻男孩,跷着脚抽烟的抽烟,玩手机的玩手机。

经理跟他使个眼色,意思是别忘了他答应得给他抽的百分之五。这可是阿龙刚刚在门口跟他磨了好久才谈成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