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第3/6页)

我父亲到这种时候依然没有意识到事实的严重。他对他儿子的担忧超越了一切,我的哇哇哭叫让他身心不安。他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我母亲指出了惩罚的方式。我母亲挥臂打开了他的手,紧接着是怒气十足地一推,我父亲仰身掉入了水田,溅起的泥浆都扑到了我的脸上。村里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谁也没有给予我父亲一丝同情的表示。他们似乎是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满身泥水的男人,几声嗤笑此起彼伏,他们把我父亲当成了一个胆小的人。我母亲怀抱还在哭叫的我咚咚地走向了我们的茅屋。我的脑袋在她手臂上挂了下去,和她的衣角一起摇来晃去。我父亲站起了身体,让泥水往下滴落,微弓着背苦恼地看着走去的妻子。

这天傍晚来临的时刻,村里人都坐在自家门口,喊叫着议论那个浑身长满黑毛的家伙。村庄的上空飘满了恐惧的声音。在此之前,他们谁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怪物。现在他们开始毫不含糊地感受到自己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那片对他们而言浓密的、无边无际的森林,时刻都会来毁灭我们村庄。仿佛我们已被虎啸般可怕的景象所包围。尤其是女人,女人叫嚷着希望男人们拿起火枪,勇敢地闯进树林,这样的行为才是她们最爱看到的。当女人们逐个站起了身体变得慷慨激昂的时候,我们村里的男人却不会因此上当,尽管他们不久前为了救我曾不顾一切地奔跑,集体的行为使他们才变得这么勇敢。此刻要他们扛起火枪跨进那方向和目标都毫无意义的树林,如同大海捞针一样去寻找那个怪物,确实让他们勉为其难。

“上哪儿去找啊?”

一个人这样说,这似乎是他们共同的声音。我们的祖辈里只有很少几个人才有胆量到这走不到头的树林里去闯荡。而且这几个人都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的傻瓜。他们中间只有两个人回到我们村庄,其中一个在树林里转悠了半年后终于将脑袋露到树林外面时,立刻呜呜地哭了,把自己的眼睛哭得就跟鞭子抽过似的。如今,这个人已经上了年纪,他微笑着坐在自己门前,倾听他们的叫嚷。

一个男人说:“进去就进去,大伙得一起进去,半步都不能分开。”

老人开始咳嗽,咳了十来声后他说:“不行啊,当初我们五个人进去时也这么说,到了里面就由不得你了。最先一个说是去找水喝,他一走人就丢了,第二个只是到附近去看看,也丢了,不行啊。”

来自树林的恐怖被人为地加强了,接下来出现的沉默虽只有片刻,却足以证明这一点。女人们并不肩负这样的责任,所以她们可以响亮地表达自己的激动。有一个女人手指着正收拾物品的货郎说:

“他怎么就敢在林子里走来走去?”

货郎抬起脸,发出谦和的微笑。他说:“我是知道里面的路。”

“你生下来就知道这条路?”

面对女性响亮的嗓音,货郎感到不必再掩饰自己的勇敢,他不失时机地说:

“我生下来胆子就大。”

货郎对我父辈的嘲笑过于隐晦,对他们不起丝毫作用,倒是激励了女人的骄傲,她们喊叫道:

“你们呀,都被阉过了。”

一个男人调笑着说:“你们替我们进树林里去吧。”

他立刻遭到猛烈的回击,其中最为有力的一句话是:

“你们来替我们生孩子吧。”

男的回答:“你们得先把那个通道借给我们,不是我们怕生孩子,实在是不知道小崽子该从什么地方出来。”

女人毕竟头脑简单,她们并没意识到话题已经转移,依然充满激情地沉浸在类似的争执之中。所有的女人里,只有我母亲缄口不言。她站在屋门口怀抱着我,微皱眉头眺望高高耸起的树林,她的脸上流露出羞愧与不安交替的神色。我父亲的胆怯不是此刻共同出现的胆怯,他在白天的那一刻让我母亲丢尽了脸。他蹲在一旁神色凄凉,眼睛望着地上的泥土迟迟没有移开。傍晚来临的秋风呼呼吹来,可吹到他脸上时却十分微弱。当村里男女的喊叫越来越和夜晚隐秘之事有关,?他们也逐渐深入到放松的大笑中时,我的父母毫无所动,两人依然神情滞重地在屋门口沉思默想。

天色行将黑暗,货郎一反往常的习惯,谢绝了所有留宿的邀请。他将拨浪鼓举过头顶,哗啦哗啦地摇了起来,这是他即将出发的信号。村里四五个能够走路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全都仰起脑袋,惊奇地看着货郎的手。鼓槌飞旋之时,货郎的手似乎纹丝没动。

货郎走过我母亲身边时,意味深长地转过脸来向她一笑,那张布满白斑的脸在最后的霞光里亮得出奇。我母亲僵硬的脸因为他的微笑立刻活泼了起来。她肯定回报了货郎的微笑。我昏睡的身体在那一刻动弹了几下,母亲抱紧了我,她的胸口压紧了我的脸。我母亲前倾着身体,她的目光追随着货郎的背影,在黄昏的时刻显得十分古怪。

货郎走去时没有回头,他跨上了一条田埂,弯曲着脊背走近树林。村里的孩子此刻排成一行,仍然仰着脑袋惊讶万分地看着他摇拨浪鼓的手。那时候我父亲也抬起了脸,拨浪鼓的远去使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笑意。是什么离去的声音刺激了他,他暂时摆脱我母亲沉默所带给他的不安。

货郎已经走到了树林边上,这时天色微暗,他转过身来,那一行孩子立刻站住了脚,看着货郎向我们村庄高举起拨浪鼓,使劲地摇了起来,直到现在孩子们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手在动。

只有我母亲一个人能够明白货郎高举拨浪鼓是为了什么。他不是向我们村庄告别,不是告别,而是在召唤。我母亲脸上出现了微妙的笑意,随即她马上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父亲。我父亲不合时宜地表达了他的受宠若惊,使我母亲扭回头去时坚决而果断。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来到了两个男人的中间,难以言说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此刻一个已经消失在昏暗的树林之中,一个依然在自己的身旁,那几个孩子响亮地说些什么走了回来,在我母亲的近旁分散后各自回到家中。拨浪鼓还在清晰地响着,货郎似乎是直线往前走去。没过多久,鼓声突然熄灭了,不由使我母亲心里一惊,她伸长了脖子眺望已经黑暗的树林。我父亲这时才站起身体跺着两条发麻的腿。他在我母亲身后跺脚时显得小心翼翼。其实那时我母亲对他已是视而不见了。鼓声紧接着又响了几下,货郎的拨浪鼓一会响起一会沉寂,间隔越来越短,鼓声也越来越急躁不安。

我母亲缓缓地转过身去,走回到屋中床边,把已经熟睡的我放在了床上,伸出被夜风吹凉了的手指替我擦去流出的口水,然后吹灭油灯走向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