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第4/6页)

我父亲手扶门框看着他妻子从身旁走过。借着月光他看到我母亲脸上的皮肤像是被手拉开一样,绷得很紧。她走过我父亲身旁,如同走过一个从不相识的人身旁,走到屋外时她拍打起衣服上的尘土,不慌不忙地走上了田埂,抬起胳膊梳理着头发。那时货郎的鼓声又急剧地响了起来。我父亲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一个很小的黑影走近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巨大黑影。

我母亲的断然离去,在父亲心中清晰简单地成为了对他的指责。他怎么也无法将树林里的鼓声和正朝鼓声走去的女人联系到一起。他只能苦恼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妻子在黑夜里消失。接下去是村庄周围树叶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犹如巨大的泥沙席卷而来一般。在秋天越深越冷的夜里,身穿单衣的父亲全然不觉四肢已经冰凉。他唯一的棉袄此刻正裹在我的身上。我母亲一走了之,使我父亲除了等待她回来以外,对别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树林里的鼓声那时又响了起来,这次只有两下响声,随后的沉默一直持续到黎明。

村里有人在我父亲身边走过时说:“你干吗站在这里?”

我父亲向他发出了苦笑,他不知道此刻应该掩饰,他说:“我女人走啦。”

他一直站在屋外,冷清的月光照射在他身上。我一点也不知道父亲的苦衷,呼呼大睡,发出小小的呼噜。尽管那时我对父亲置之不理,可我的鼻息是母亲离去之后给予我父亲的唯一安慰。他在屋外时刻都能听到儿子的声音,只是那时我的声音也成为了对他的指责。他反复回想白天的事,他的脑袋因为羞愧都垂到了胸前。

黎明来到后,他才看到我母亲从树林里走出来,如同往常收工回家一样,我母亲沿着田埂若无其事地走近了我父亲。她走到他身旁时看到他的头发和眉毛上结满了霜,我母亲就用袖管替他擦去这一夜带来的寒冷。我父亲这时呜呜地哭了。

我父亲就是这天黎明带上他的火枪进山林里去的,他此外没带任何东西,他临走时我母亲正给我喂奶,据她说她一点都不知道我父亲的离去。

村里有好几个人看到了他,他将双手插在单薄的袖管里,火枪背在身后,缩着脑袋在晨雾里走向山林。林里一位年轻人说:

“早啊。”

我父亲也说了声:“早啊。”

他决定闯进树林之后,并不知道这是值得炫耀的勇敢行为,他走去时更像是在偷偷摸摸干着别的什么。那个年轻人走过他身旁看到了那杆火枪,立刻大声问他:

“你要进林子里去?”

我父亲那时显得忐忑不安,他回头望了一下,支支吾吾什么话也没有说清楚。这时另外的两个人走上前来,他们一前一后站在我父亲前面,他们问:

“你真是进林子?”

我父亲羞怯地笑了一下。他们说:

“你别进去了,别去找死了。”

后一句使我父亲感到很不愉快,他从袖管里伸出右手拉了拉火枪的背带,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同时低声说:

“我不是去找死。”

他加快了步子走向树林。此刻晨雾逐渐消散,阳光开始照射到我父亲身上,尽管有些含糊不清。他选择货郎进去的那个地方走进了树林。开始他听到脚下残叶的沙沙声,枯黄的树叶有些潮湿。没走多远,他的布鞋就湿了。我父亲低头寻找着货郎来去时借助的那条小路。在树林的边缘来回探察,用脚摸索着找到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他踩到路上时蓦然感到失去了松软的感觉,土地的坚硬透过薄薄一层枯叶提醒了他。他蹲下身子,伸手拨开地上的树叶,便看到了泥土,他知道路就在这里。这里的树叶比别的地方都要少得多。白昼的光亮从顶上倾泻下来,帮助他看清被枯叶遮盖的道路所显露的模糊轮廓。

那时候我父亲听到了依稀的鼓声,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渐渐离去。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分辨出是货郎的拨浪鼓在响着,这使他内心涌上细微的不知所措。昨晚离去的货郎,在此刻仍能听到他的鼓声,对我父亲来说,树林变得更为神秘莫测了。而且脚下的道路也让他多少丧失了一点刚才的信任。他感到这条路的弯曲可能和头顶的树枝一样盘根错节,令人望而生畏。

我父亲在那里犹豫不决,片刻后他才小心翼翼沿着小路往前走去,此时他已消除了刚才的不安。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这里并不是要走到树林另一端的外面,他只要能够沿着这条路回来就行了。我父亲微微笑起来,他那克服了不安的腿开始快步向前走,两旁的枝丫留下了被人折断过的痕迹,这证明了我父亲往前走去时的判断是正确的。他逐渐往里走,白昼的光亮开始淡下来,树木越来越粗壮,树枝树叶密密麻麻地交错重叠到一起,周围地上的枯叶也显得更为整齐。他那时只能以枯叶的凌乱来判断路的存在。

在屋外等待妻子整整一夜的他,走了半晌工夫后,身体疲倦。他黎明出发时没吃食物,他感到了饥饿,尽管如此,他没有使自己坐下来休息。靠着斑驳的树干站了一会,他离开路向树林深处走去,他将一把锋利的刀握在右手,每走五步都要将一棵树削掉一大块,同时折断阻挡他的树枝。这双重的标记是我父亲求生的欲望,他可以从原先的路回到我们村庄。

我父亲进入山林不是找死,而是要找到那浑身长满黑毛的家伙,他要取下他的火枪,瞄准、射击、打死那个黑家伙,然后把他拖出树林,拖回到我们村庄。我父亲希望看到自己能够这样回到家中,让怀抱我的母亲欣喜地看着他的回来。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往前走得十分缓慢,他所付出的力气和耕田一样,他时时听到鸟在上面扑打着翅膀惊飞出去的声音。这突然发生的响声总是让我父亲吓一跳。直到它们喳喳叫唤着飞到另一处,我父亲才安下心来。他最担心的是过早遇到猛兽,他所带的火药使他难以接连不断地去对付进攻者。越往里走,我父亲也就越发小心谨慎,他折断树枝时也尽量压低声响。可是鸟的惊飞总让他尴尬,他会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直到鸟声消失。

他感到身上出汗了,汗似乎是哗哗地流了出来,这是身体虚弱的报应。他赶紧从胸口拿出火药,吊在衣服外面,火药挂在胸前,减慢了他前行的速度。他折断树枝时只能更加小心,以免枝丫穿破胸前的布袋。

我父亲艰难地前行,已经力不从心。在这一天行将结束时,他发现树木的品种出现了变化,粗壮高大的树木消失到了身后,眼前出现了一片低矮的树木,同时他听到了流水的响声。我父亲找到了一条山泉,在一堆乱石中间流淌。那时天色变得灰暗下来,他看到树木上挂着小小的红果子,果子的颜色是他凑近以后才分辨出来的。他便采满了一口袋,然后走到泉边喝水,出汗后让他感到饥渴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