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9页)

这一年秋天嘘水村里稀罕事儿连绵不绝。立窑、脱砖坯子、拉煤……对于村子来说都是破天荒,但这些事情也不是没见过,因为离村子六七里外就有砖窑,烧窑的程序没什么不同,南塘上的师傅就是从人家那儿请来的。让人们真正大开眼界的正是项雨和楼蜂,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或者说已经发生了,可谁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事情,仅仅是一种预感罢了。大人小孩都有这种不祥的预感。事后人们反复追忆那些奇特的街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双腿稍稍叉开站立着,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两枚竹针在他的两手间欢快地跳动;而他的旁边,则铁塔似的竖着另一个人,那个人的肩膀上卧着一只体魄健硕的大白猫!

楼蜂从哪儿学会的打毛衣,村里人不得而知,楼蜂自己当然也不会对人说,甚至对他的家人也在保密。反正他打毛衣的手艺,肯定是刨红薯刨来的。那年因为是后期下的雨,红薯晚长,长蒂红薯特别多,而生产队里收获红薯图快图省事,大多是用牛犁照着红薯垅犁起,后头跟着几个人从新土里往筐里捡拾,那些背垅上的长蒂红薯根本就犁不着。所以,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刨红薯的人们熙来攘往,楼蜂当然是这其中很重要的一员。楼蜂长了一双红薯眼,他东瞅西瞅,往哪儿一站,搭锹蹬下去,常常是锹刃在土层下马上吱吱大嚷一声,报告它遭遇了红薯。人们都有点稀罕,不知道楼蜂怎么就隔着土皮,看见哪儿有红薯哪儿没红薯。还有人给楼蜂起了个临时外号:“探雷针”,因为当时正在放映一部叫《地雷战》的电影,其中的日本鬼子就是用探雷针探测神出鬼没的地雷的。(楼蜂是根据地上的裂纹、土垅的高低宽窄、犁沟的深浅等诸多复杂而细微的因素来完成这种判断的。)对这个技巧楼蜂秘而不宣,连像影子一样跟在他屁股后头的项雨他都不传,他只是让项雨跟着,让项雨收工时和他一样回家满满一筐大大小小的红薯。后来村子周围的红薯地都被翻刨了个遍儿,这时候,隔着土皮能瞧见红薯的楼蜂的足迹开始向外村拓展。

据估计就是去外村刨红薯的时候,楼蜂学会了打毛衣的手艺,详细情况就没人能说得清了。起初人们看见楼蜂在用刀劈竹竿,然后是捏片陶碗碴儿,吱吱吱吱地刮磨出长长的竹针;接着就是楼蜂叉腿站在村街上的情景了,他左胳膊弯上挂着一只布兜子,兜子里是两团不时蠕动一下不时蠕动一下的棉线团;甚至去南塘上干活,楼蜂都没让兜子离过手。他要趁工间小憩时,指头飞快地别上几针。那年秋天南塘堰上的杨树柯杈里,经常能见到滴溜着一只里头有两大蛋子东西的布兜子,让人直怀疑世界上物种已变了生殖方式,连白杨树也长出了松了吧唧的大阴囊!

对于透风就过的楼蜂来说,打毛衣的活儿简直就算不上什么活儿,削好竹针的半个月后,楼蜂手指头打毛衣,已经不需两眼参与了。他往那儿一站,能一边仰着脸跟你说话,一边嚓嚓嚓嚓不停地打毛衣,那些竹针像长在了他的手上,或者就是他手指头的延长部分。初开始人们仅仅是看看稀罕,没有谁想去整天手不离针针不离手地和一个线团逗着玩,但等到有一天——那天楼蜂走到村街上谁见了谁瞪大眼睛,因为他穿了一件平平展展的有漂亮花纹图案的好看衣裳。有人问:“楼蜂,你这是啥布做的?”“你没看见吗?棉线子打的!”楼蜂举举手里又开了头的毛衣片,不屑一顾地说。“棉线子打的?”那人小心翼翼用手指触摸了一下楼蜂身上的衣裳,有点不敢相信:“就是你天天剜来剜去织的那玩意儿?”像是楼蜂身上的新衣裳烫手,那人想摸又不敢摸了。那件衣服穿在楼蜂身上确实合体,本来他的身体就匀称,一穿上这稀罕衣服,就马上锦上添花,谁见了能不眼前一亮!

当时嘘水村真正认识毛衣的只有老鹰一人,但毕竟时过境迁,连老鹰再见到毛衣,也有点眼生了——他已经从部队复员了这么多年,与一种东西阔别久了再见面,和压根不认识也没有什么大分别。楼蜂的毛衣线和羊毛、骆驼绒之类风马牛不相及,他的毛衣线就地取材,是几股棉花的纺线合缕而成,就是说,只要摸熟了竹针的脾气,就能使司空见惯一摇纺车就牵出来的棉线变成那件漂亮衣裳。这个想法最先激动了姑娘们,她们三三两两结伴去找楼蜂,想学学舞弄竹针的手艺。咱们听听楼蜂的回答:“你们学会了,我还吃啥?!”

嘘水村的年轻人们是有点痴心妄想了,他们日后会学会织毛衣,但谁都可能是他们的老师,唯有楼蜂没有一丝这种可能,因为不久之后,楼蜂就开始接活儿了。他张的嘴不算大,打一件毛衣只收五毛钱,上身再加一毛。当时一毛钱能买十七个鸡蛋,楼蜂打毛衣的收入正好能使全家人每天晌午吃一顿香喷喷的豆面条。

说说项雨的大白猫吧!——那只猫身体长硕,猛一看谁也不会以为是猫,而更像一条狗,或别的什么动物。那只猫身子很长,而头却很小,显得有点尖,就像一枚白色的导弹。它的一只眼睛发蓝,一只眼睛发绿,与它的主人项雨的眼睛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只猫很凶狠,你还没稍稍靠近,它警惕的颈毛已经耸起来,脖子里憋出慢条斯理但狡诈多端的声响,一双发蓝发绿的眼睛斜睨着你,扎好了进攻的架势。那年冬天嘘水村的小孩子哭闹哄不好,大人威吓说:听!项雨的猫来了!小孩子的哭声会戛然而止,马上扑进大人的怀抱里,连头都不敢扭一下。

但大白猫跟项雨的关系却非同一般,不说形影不离,但只要项雨在村里,也起码是走一步跟一步;而且那只猫和项雨亲昵得令人生疑:它会当众在项雨的脸上嗅来嗅去、蹭来蹭去,伸出舌头舐舔顶雨的嘴唇,项雨要是往哪儿一坐,就是撂块肉那只猫也不会再多瞅一眼,而是哧溜冲过去,用头用脸又拱又撞项雨的裤裆,仿佛他裤裆里卧的不是干瘪缩皱皮比肉多的男人的老斑鸠,而是一只毛尖流油的丰肥大老鼠……有什么事儿就要发生了,嘘水村的人没有明说,但都心里清楚有什么事儿就要发生了。

当下第三场酷霜,枝头所有坚守的树叶一夜间落秃的时候,南塘上的土窑点火了,冒出了头一缕乌黑的烟柱。七八天之后,就有一辆辆架子车走过南塘伸出的那条小径,停在了志得意满的土窑前——那是外村来拉砖的架子车,他们在等待着出窑。

土窑没有辜负嘘水人民的殷切期望,搬进去的土砖坯子搬出来时都变成了红的、青的砖块,但这些砖块究竟比砖坯子耐用多少,嘘水人民心里却没有底;因为南塘上的砂姜土并不适宜于烧砖,挖塘挖出的土里布满细砂姜和碎贝壳,细碎的砂姜和贝壳一见火焰全碎成了面面,砖块里一小窝一小窝的碎面面不能碰水,一碰就马上膨胀,咔咔叭叭撑裂的砖块像酥烧饼皮儿那样一片片剥落。这样的砖当然不能经雨,可老天爷又不可能因为这些砖而扯年到头天天满面阳光。当时的砖窑也实在是太少,就是这样比土坯强不了多少的劣砖,买的人还是络绎不绝,窑窑都能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