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5页)

这俩人在其后的一整个下午心都没在斗场上,没像以往那样悬在颈毛高耸怒脉贲张的鹌鹑的尖喙上;他们的心被南塘上的那只鹌鹑啄走了,他们觉得已经远离了斗场,已经看见了那只鹌鹑被鹑哨招引一程一程地飞近了棉花地,终于飞入了棉花地——于是他们从隐藏的地方一跃而起,从棉花地的一端向另一端驱赶;于是那只鹌鹑(最蠢笨的鸟!)顺着棉花垅子飞奔,直至一头撞进田头贴地支起的地网里。这俩人当然不可能在嘘水村的斗鹑场上泄露南塘里有鹌鹑的消息,那样那只鹌鹑就不属于他们了。他们没向嘘水村的鹌鹑爱好者们提起南塘一个字,只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挺进南塘。在南塘深浓的夜色里,他们收拾停当所有捕捉的家什,立即就埋伏在头天选好的塘北堰的一处土堆后头吹响了鹑哨。平坦的塘水看上去微微有点发青发蓝,有时又白光闪闪,在静默中蕴藏着千变万化。太阳还没有翻边,紫色的晨雾围裹着一个又一个的村落,那些被树木遮掩因而参差不齐的村落远远近近地连作一体,猛一看像一圈灰青的围墙,围着以南塘为中心的这一片田野。田野里是一块连一块的麦田,冻得瑟瑟作抖的麦苗缩紧身子趴伏在地面上,已经有点失去了绿色,像是涂抹的一层薄薄的油漆。鹑哨紧一声慢一声,“瞿、瞿、瞿……”把母鹑的呼唤声学得惟妙惟肖,那只老嚓有点耐不住了,这么静谧而广阔的黎明,不能不让它对发出这么动听声音的母鹑想入非非,它终于消除了诸多疑虑,“咔咔嚓、咔咔嚓”地发出了应答。它竟然还在那座老窑上!两个人惊奇得不得了,眼睛死死地盯住老窑,老窑倒是没丝毫动静,就是这时候,南塘里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隆声,应和着这巨响,从远远的地平线上逸出的太阳的光芒哧溜一声照射向这里,给那头抖擞身子的乳白麒麟布上了一层炫目的红辉。

南塘里波浪汹涌,塘中心盛开的巨大水花还没有凋敝,也没有被阳光染红(塘堰遮挡了阳光),看上去一派惨白。惨白的水花凋零的声响比绽放时还要惊天动地,一池塘都是那种繁密而沉重的破碎的声音,像是大地的叹息;而比这种声音更清脆悦耳的是那头麒麟的抖擞,它的鳞片互相撞击,山崩地裂金光闪闪,令每一粒土壤都发出震颤。麒麟在池塘的东堰略微停了停,一边抖搂满身的水珠一边朝后张望,它就站在南塘和棉花地之间,能很容易看清隐藏在土堆后头一动也不敢动的两个鹌鹑人,也许它看见了他们,也许它什么都没有看见,接着它就头一昂,就像许多拙劣的国产动画片里的并不拙劣的此类画面一样,唰的一道金光,飞逝在东南方向的天空里。

被那些神奇的物件围簇的那个笑吟吟的女子揪着人们的耳朵回到二十几年前的深夜的巷子,人们又在回忆的平野里听到了那声丁零零的女人的轻笑,现在他们弄明白了当年是谁在笑,但他们对她的来历却一无所知。她究竟是谁(哪一路神仙)?她为什么在这么一个初夏端坐老窑之上?她要干什么?而且她还打着那样一柄比一轮初升太阳还要鲜艳的红伞,那样既平和又不无深意地俯瞰村子,以及村里的每一个人。是的,她只坐在老窑之上,从没见她挪过地方,但她的出现和消失却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有时在深夜,有时又在白天;有时她向一群人微笑,而有时她也会单独向某一位幸运者展露笑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至少有一个多月吧,没人再敢去南塘周围的田地里干活,直到嘘水村的每个人都明晓了她要干什么,并且明晓了她不会再让谁轻易看见她,他们才敢结伙去那些地块里抗旱浇水。

他们不去抗旱浇水也不行了,田里的玉米和豆苗早已耷拉下了脑袋,而老天爷并没有因此流下一滴怜悯的眼泪。“豆子开花,豆棵里摸虾。”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太阳却天天泼洒它那多余的热情,没想着去哪块云朵后头哪怕是歇憩上一刻。单单是大旱也没啥说的,这儿历来是“淹三年,旱三年,风调雨顺又三年”,让嘘水村的人们愤愤不平的是只有他们这一片地方干旱,三五里开外就雨水充沛,庄稼长得精精神神的,一点儿也没有饥渴焦黄的面色。不止一次,天空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眼看着一场好雨就要痛痛快快瓢泼下来了,但那滚滚的乌云总是滚过嘘水村的上空,连趔跟都不打一下,头也不回地走向它要去的地方。有好事者开始揣摸缘故,开始把干旱和老窑上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他们很快找到了证据:在落雨和不落雨的旷野里,分界明显,甚至在一块田地里,都界线分明;而且,这条界线差不多呈圆形,围着嘘水村展开,嘘水村差不多就是圆心;而且,这条界线不时向外顶出一个角,不时再向外顶出一个角,角与角之间的距离也是相等的……噢!那些人激动得不得了,也愤怒得不得了,他们终于弄清了缘故——确实是窑顶上的那个女子,就是她,她手里打着的那柄红伞,遮挡住了本应属于嘘水村的丰沛雨水,因为受旱面积的大体形状就是伞形。——她凭什么这样!这时,新一茬好斗的村人们再次想起了武器,比如大炮之类的,一炮轰开窑顶上那群炫目的障碍,打顺手了连老窑也给它轰平算了!他们开始怀揣着仇恨窥伺老窑,但那个神秘女子好像早已看透了他们的花花肠子,再也没有露过一次面。

和“过猫”那一年的干旱相比,这一次旱情更严重,持续的时间也更久。一直到收割了秋庄稼,冬小麦下地,老天爷都硬撑着没下过一场解渴的雨水;不能说没有下过雨,但偶尔的一场小雨仅只是湿湿地皮,看上去纯粹是应付,起不了任何作用。和二十年前的那场大旱比,这一次嘘水村损失要小得多,因为他们掌握了抗旱的新手段,他们有了足够对付任何干旱的喷灌机、水泵,他们还有了打井的机器。就是老天爷憋着劲儿再多一倍的时间不落一滴雨水,嘘水村也不至于颗粒无收,再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颗粒无收,他们茓子里的余粮也足够他们支撑上一年两年。所以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恐慌。

像大地上发迹的一块癣疮,第二年,干旱的范围一下子扩展,好几个县甚至好几个省都一连几个月不落一滴雨水,从偶尔流落到嘘水村的报纸上可以看到,在豫西、山西、陕西、湖北等地人的吃水已经发生困难,许多牲畜被干渴折磨,有的四蹄朝天躺在路边,有的开始垂下硕大的头颅;运水的手扶拖拉机周围是一群手拿盆盆罐罐焦头烂额的大人孩娃;裸露的河底裂纹纵横,比曾经在它身上玩耍的涟漪还要稠密热闹……直到这时,嘘水村的人们才算找到一点心理平衡,“天塌砸大家”,只要受灾的不是嘘水一个村,他们还能有啥说的!况且许多地方的灾情要比嘘水严重得多,看着报纸图片上那些连吃水都成问题的人们,嘘水人禁不住哑然失笑,为自己能想喝多少清凌凌的清水就喝多少清凌凌的清水而无比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