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水桥(第2/3页)

知青们一个个不苟言笑,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了岸上。在河边放牛的乔福顺(他原来也是我们的同学,因为考试常吃鸭蛋,就回家放牛了),牵过来一头老黄牛。他很内行地让知青们把丁金鱼放到牛背上,说驮一驮,吐吐水,就可以活过来。他这种说法得到了乔老师的肯定,乔老师说以前确实有人驮一驮就活过来了。知青们对此将信将疑,他们显然更相信人工呼吸。最早提出这个方法的,就是白知青,她这么一说,他们就把他从牛背上搬了下来。可是,虽然“人工呼吸”这个词不断被他们提及,却并没有人作出行动。到后来,他们还是把他放到了牛背上。

牛驮着丁奎在沙滩上走,确实有水从丁奎嘴里吐了出来,这仿佛让人看到了希望。不过,这时候,更多的人已经在探究丁奎之死的原因。当然,他是淹死的,可那刚淹住脚面的水怎么能把一个壮小伙子淹死呢?有人提出他可能是昏倒在地被水呛死了,也有人说他可能是因为腿抽筋,在地上爬不起来,被水灌死了。说法很多,但都无法得到证实,只能寄希望丁奎复活,把答案告诉大家。又有人说,丁奎即便活过来,也可能不知道答案,因为有些神秘因素,不可能被人了解。说这句话的,是那个喜爱普希金的诗人。但他并没有说明,神秘因素具体指的是什么。神秘的倒是他说话时的表情,他说这话的时候,不但面部表情显得很神秘,而且,语速慢悠悠的,语气也显得不可捉摸。他这么一说,争论就到此结束。争论一结束,当事人丁奎在牛背上又趴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我现在还记得丁奎从牛背上下来的情景。当时,我和牵牛的乔福顺并排走着。乔福顺给我说着不上学的妙处。他鼓励我也退学。放牛最好玩了,他说,公牛和母牛在一起太有意思了。他说牛在干那事的时候,他一定想着我,让我也来瞧瞧。在这种时候他给我说这些,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生怕跟在后面的知青听到,不停地回头看他们。我甚至害怕丁奎听到,因为他离我们很近。到后来,我干脆倒退着走,和乔福顺面对面,这样,他讲什么我都能听见,同时,我还能看见后面发生的事情。牛的两边,各有一位知青,都把手放在丁奎身上。后来,丁奎在牛背上动弹了几下,一股水又吐了出来。站在丁奎头部的那个知青,喊了一声:丁奎又动了,还吐水了。他的话音没落,丁奎就头朝下从上面滑了下来。他本能在下面接应了一下。使丁奎没有立即摔下来,而是慢慢滑到了地上。人们都看到了丁奎的那双眼。那双眼像鱼眼那样睁着,瞳仁固定在眼眶的正中。这会儿,他显然已经死透了。

顺便说一下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丁奎对枋口语言学的贡献。

“丁奎”这个名字,后来在枋口成了一个专用名词,用来指那些客死于枋口的人。二十多年之后,这个名词仍然经常被人用到。随着改革开放的深人,客死于枋口的人越来越多,这个词的使用频率也越来越高。有时候,它也充当形容词,用来说明某种垂死状态。其句式通常是这样的:张三已经很丁奎了;李四还在丁奎着呢;王麻子好像也丁奎了。

如果给丁奎(真正的丁奎,而非语言学上的丁奎)盖棺定论的话,他的贡献好像并不仅仅局限在上述方面。这个因修桥而死的人,死亡本身就是一座桥,通过这座桥,枋口人和知青们的联系突然密切了起来,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局面形成了。他的死,也促使我写这篇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死,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一个动机。

不消说,我要写到那个被人称为“母金鱼”的白知青了。丁奎死了之后,哭得最凶的就是她。她的哭,引发了别的知青的哭。别的人哭一阵也就算了,可她还是照样哭。用知青们的话来说,就是她都快哭死了。人们当然不能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死在哭上面,因为那没有多大意义。可以说,枋口人跟知青一样着急,生怕她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总得找人去劝劝她,想个办法让她把眼泪擦干,继续投身于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可是谁能承担起这份工作呢?

愿意承担这份工作的人很多。起初是村里的妇女,主要是大妈和大嫂,她们都是自愿去的,去的时候,手巾里包着两三个鸡蛋。一到大庙的女知青的屋里,就盘腿坐到了床上。她们说的话,专业性很强,都是劝丧的专用语码,村里的男人都很难听懂,何论知青。另外,一些词的感情色彩不容易被人掌握。比如她们经常提到“死鬼”这个词,并说那丁奎就是死鬼。外人听来这很像是骂人话,可是枋口妇女用这个词是来表明她们和死者家属的亲近之情,意思是说,他虽然死了,可是我们都还活着,我们(我和你)把那死鬼给忘掉,继续走我们的路。她们的一套语码让白知青感到莫名其妙,是在情理之中的。她加倍痛哭也在情理之中,想一想没有人能和自己沟通,她们还要来这里骂人,她哭的理由就成倍增长了。

我的母亲也去过一次,也是带着鸡蛋去的,而且还是挑最大的鸡蛋带去的。母亲回来之后,复述了她们七嘴八舌说的一大堆安慰话。除了骂死鬼之外,她们还劝她保重身体,节哀,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该嫁人还是要嫁人,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千万不要犯糊涂。她们的话,翻译过来,大致如此。诸如此类的话,她们说了许多遍。坐在白知青身边的人,还时不时地在她的肚子上摸一把,这使得谈话慢慢变得意味深长,也渐渐趋向一个想象中的真实:她已经怀上他的孩子了。这里隐含着一个连续跳跃的判断推理:

别人不哭,她哭,说明她和死鬼的关系不一般。

男女的关系不一般,当然会有孩子。

她肚子里没有孩子那才叫怪事呢。

类似的判断推理可以翻出许多花样。某种真实似乎越来越明确了。随着白知青房间里的鸡蛋越来越多,几乎每个妇女都掌握了推理判断的知识。村里的一对迟迟未育的中年夫妇,已经做好准备,要下白知青生下的小宝宝。他们不怕别人笑话那个小宝宝。他们相信,那时候人们会忘记宝宝的私生子身份,留下的事实只有一个:他们有了个孩子,孩子聪明可爱,因为私生子都聪明可爱。

得知白知青肚里有种的消息之后,村里的不少男人,尤其是那些光棍们,都自告奋勇,愿意上去开展工作。但村支书往他们头上浇了一盆凉水,他不允许他们胡来。村支书担心大家怀疑他想单独揽下这份差事,就说:他也不去,他推荐别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