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

这年夏天,人们都传说可能要有地震。其实,可能有地震的说法,近几年来,每到夏天都要喧嚷一阵,人们一开始还有点害怕,到后来,就慢慢地觉得不以为然了。经常喊狼来了,可狼一直不来,谁都有理由怀疑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条狼。

这一年的情况有点不同往常。往年,人们喧嚷一阵也就算了,可是这一年,越到后来,人们越是害怕,连那些总是有点不以为然的人,最终也害怕了。人们寻找着地震的迹象,迹象不找则已,一找就是一堆。乔凡喜家的一只母鸡近来像公鸡一样打鸣,他家只有这么一只母鸡,鸡舍就砌在窗下,乔凡喜不可能听错。李长庚家的狗最近经常跳墙,在院墙上跳来跳去的,李长庚起初还以为谁家的孩子跑到墙边拉屎了,后来,他发现墙两边连湿印都没有,这就排除了狗在找屎吃的可能。李长庚也出来作证,说一点没错。他还说,为了让狗更好地起到站岗放哨的作用,他到公社大院的垃圾堆上给狗捡了十来根骨头。

天气越来越热。启明爹是全村的寿星,他说他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么热的天,他可不想就这样热死,所以他想到二十里之外的苗店去避暑,他的女婿在那里当民兵营长。福顺他爷对启明爹说:你还是拉倒吧,听说苗店已经有几个人热死了。人们甚至怀疑新闻的真实性:广播里说气温只有四十度,这不是胡扯吗?启明他爹分明看见水在太阳底下冒烟,像是快烧开了,怎么会只有四十度?

在众多的奇迹之中,有我本人提供的一条奇迹。我对我爹说,福顺的牛这几天也不反当了,嘴边没有白沫。我爹不让我到处乱说,可他本人却把这个消息到处乱传。

上述事例似乎还称不上是什么事件,都还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近一年来发生的,能够进人枋口村史的事件,人们罗列了一下,这么一罗列,人们不由得大吃一惊,发现它们都是怪事:

(1)根平媳妇生下了第六个女孩。

(根平现在已不觉得丢人了,他逢人就说:大家都看到了,并不是我本人不管用,而是老天爷在作怪,让我种瓜得豆。)

(2)云端姑娘大喜之日,还没有上轿,突然死了,这还不够奇怪,奇怪的是云端的女婿在迎娶的路上,也死掉了。这件怪事真让双方家长头疼,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们埋到一块儿。

(3)枋口突然来了知青,林彪在温都尔罕摔死之后,据说别的地方的知青已经有人回城了,这倒好,又给我们派来了知青。

(4)知青们从未跟外村的知青打过架,后来倒是跟乔凡新打了一次,可是乔凡新和那个喜欢什么渔父啊金鱼啊的知青都坚持说没打过。既然没打过架,为什么要把乔凡新调到外村,乔凡新一走,枋口就只剩下付连战一个人是公办教师了,以后连标语、对联都没人写了。

(5)丁奎莫名其妙死了。

在人们忙着罗列这些怪事的时候,一件事发生了。这件事也可进人村史。这就是:

(6)白知青进枋口小学当教师了,而且她当教师的第一天,就换上了裙子,说不定她连裤衩都没穿。没穿裤衩的女知青到学校教书,人们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鸡飞狗跳,连生女孩子,丁奎之死,白知青的裙子,这些连续发生的怪事,显然预示着更多更大的怪事将要发生。

不敢往深处想了,一想头皮就发麻。

真是雪上加霜,就在这节骨眼上,那个热爱普希金的知青,又提供了一条消息。他说他从他父亲那里得知,华北一带发生地震的可能性很大,他父亲在省里的什么地震预测中心工作,消息当然是非常可靠的。

经常有人在路上截住他,问他地震是不是真的要来。他只说很可能要来,他从来不说究竟是来还是不来,他本人也知道这个叫法的来历,他并不反对别人这么叫他。相反,他有时候还提醒人们,除了注意鸡和狗的动静,还应该注意河里的鱼类。他说,要是哪一天有成群的鱼往岸上跳,那就说明地震快来了。

白知青到校之后,先教了一阵低年级的语文,才来教我们。现在回忆起来,在白老师手下读书,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白老师不在教室上课,她喜欢把我们领到教室外面上课。每次上课前,都有人抢着抬那块小黑板。上课的时候,小黑板拴在一棵榆树上,树一摇,小黑板就乱晃。黑板一晃,就有人说,白老师,好像地震了。白老师看看黑板,又看看别的榆树,然后又盯着自己的脚看上半天。不要胡说,白老师说,不要自己吓自己。她这么一说,我们就开心地笑起来。有一天,没有一丝风,树叶也不动一下,这让许多人感到着急。后来,乔红军趁老师往黑板上写字的工夫,朝身边的一棵榆树连跺了几脚。我们都看穿了乔红军的心思,没等他本人说话,我们就不约而同、迫不及待地说:报告,白老师,地震了。

大家都这么说,显然不会有错,白老师也就很自然信以为真了。她张着嘴,仰脸看着天,好像地震是在天上发生的。这一次,大家可真的乐坏了,除了乔红军有点恼火之外,别的人都笑得气喘。

千万不要认为我们是在捉弄白老师。虽然从效果上看,白老师是被捉弄了,可这种效果并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其实很简单,也很可爱:我们都对白老师那副惊愕的样子非常着迷,在这种时刻,她不像是老师,她只是一个让人着迷的姑娘。特别是她在识破我们的诡计之后,闪现在嘴角的笑纹,更让我们人迷。

这一次,她愣了一阵之后,笑纹又出现了。我们一下子鸦雀无声,注意力全集中到她那张白净的脸上。

既然这能使我们如此着迷,那么故伎重演就势在必行了。

但是,付连战过来干涉了。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水井边洗衣服,我们上多长时间课,他就洗多长时间衣服,这已成了惯例。这一天,他把脸盆一扔(我们都听见了脸盆着地的巨响),走了过来。经过晾衣绳的时候,他忘记低头了,脖子被晾衣绳勒了一下,使他差一点仰面躺下。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了拉衣领,继续往这边走。他一直走到白老师面前,才把脸上的愤怒转为和蔼。

这群孬种把你气坏了吗?他对白老师说。他把手伸了出去,似乎想和白老师握手,但他很快又把手收了回来。都是乔凡新教的,他是班主任,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都是跟他学的。他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但我们还是听到了。当着学生的面,校长攻击一位老师(尽管他已经调走),使我们很感兴趣。不过,对他前面的那句话,我们很难认同,课下,没有人承认自己是孬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