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第3/3页)

我指指自己的腋窝,说,扶在这里。

从前面扶还是从后面扶?他问。

有时候从前面扶,有时候从后面扶。

要是从前面扶的话,肯定摸着她的奶了,旁边的知青说。

枋口人把奶子叫做妈,另一位知青说。

从后面扶,照样可以摸住她的妈,前边的那个知青补充道。

够了——会画画的知青喊了一声。他这么一喊,别的知青就闭嘴了。他脸朝向我,低声问道:扶到屋里之后呢?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我甚至连编都编不出来。我不吭声了。别的知青显得很着急,催我快讲:说吧,看到多少就说多少,我们不会说这是你说的,不要害怕。他们还给我提示: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比如——

比如什么?会画画的知青反问道。别的人又不吭声了。

我编不出来,只好说:别的我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付校长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

过了多大一会儿?一个知青又问。

吃一顿饭的工夫吧。我说。

我日付连战他妈。那个画宣传画的知青突然喊了一句。

这句话后来传开了,在那个夏天,这句话传得妇孺皆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付连战显然也会知道这个咒语,可他好像并不害怕。说来奇怪,别的人越议论他,越是宣称要“日他妈”,他好像就越高兴,越神采奕奕。他现在与白老师像一对鸳鸯似的,出入教室、校园,也一起到村里的打麦场散步、乘凉,遇到人,就停下来寒暄几句,表扬那个人的孩子,说孩子的学习有进步。他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和白老师的关系非同一般,即便还没有完成“火车挂钩”,也是指日可待了。

那些天,乔凡新一到晚上就从邻村回来了。回来之后,他在打麦场上到处乱窜。人们当然要向这个全村最有文化的人请教问题:为什么付连战不怕人议论,故意让别人都知道他要和白知青“火车挂钩”?

乔老师的阐释听起来是非常有道理的。他的阐释大致如下:付连战的那玩意儿不管用,他乐意造出这种桃色新闻,以显得他那玩意儿是管用的,其实,他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乔老师的话,人们通常是相信的,但他的这段话,人们却将信将疑。

不过,既然那茅坑有人占着,别人就无法再去占了,村里的妇女们因此心里很踏实。她们在听到男人咒骂付连战的时候,还要替付连战说几句好话,说付连战其实是个好人,从来没有打过学生。她们说,有时候学生把付连战都快气死了,付连战也不打学生。当然,说过这些话之后,她们也愿意讲一些付连战的笑话,借付连战欢笑一通。她们经常提到的一个笑话,因为跟我有关,我觉得最有意思。说的是付连战有一次送给白知青一只冬瓜,白知青放在那里一直舍不得吃。后来,别的知青来学校找白知青,她才把它拿出来。放到案板上一切,一泡臭水流了出来。白知青说那是付校长送给她的,是付校长亲手种出来的。他们一听这话,就恼透了。他们把切开的瓜还给了付连战,付连战为了证明那瓜能吃,就把它炒成菜了,而且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玩笑里包含有虚构的成分。据我所知,那只切成两半的瓜,后来扔在井边,成群的苍蝇在上面盘旋,并没有人吃它。当时,我并没有站出来说明这个事实,所以,它以讹传讹,流传了很久。我记得有一次母亲给父亲重复了这个故事,当时,他们二人哈哈大笑。我忍不住说道,付校长并没有吃。我刚说完,他们就说:你怎么专门让人扫兴,快点滚开。

不妨来总结一下,所有跟白老师有关的故事,都是由白老师的哭引起的。白老师的哭所引起的系列故事,使枋口人在地震的威胁之下,欢快地度过了一段让人恐惧的岁月。

正像我讲的真话(付校长并没有吃掉那只瓜)让父母扫兴一样(他们宁愿相信确有此事),后来,白老师讲的一段话,也让大家有点扫兴。

有一天,班上的李万龙和一帮同学去济水河游泳,李万龙差点被淹死。白老师听说之后,跑到河边,和同学们一起把他抬了回来。李万龙恢复过来之后,觉得自己不会游泳有点丢面子,就故意作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嬉皮笑脸,还夸张地吹口哨。白老师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这一下,斜眼的李万龙就老实多了,他乖乖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哭了起来。

白老师息怒之后,向李万龙道歉,说她不该打他。她的道歉,让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打就打,还道什么歉?我们都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白老师说了一个故事。她说,她有一个弟弟,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在游泳池里淹死了。我们都没见过游泳池,所以白老师解释说,游泳池就是用来游泳的湖,有两三个教室这么大。她说,她是在晚上和弟弟翻过墙到池子里游泳的,弟弟先下去,下去就没再上来。她说她现在想起此事,就觉得自己有罪。因为是她把弟弟领去的。说完这话,白老师就站在讲台上哭了起来。她一哭,我们也都跟着哭了。她哭得很凶,后来她捂着脸跑出了教室。

白老师讲的这则小故事,我们回去就对大人说了。他们的反应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在打麦场上,他们听过我们七嘴八舌的讲述之后,有的说,想不到白知青把弟弟害死了,这个女人不寻常;有的说她是在编故事吓学生,她的弟弟要是死的话,她就该在家里伺候爹娘,不该来枋口;还有许多家长说,她是编故事扫大家的兴,好像她不是为了丁奎哭,她要是想哭,什么时候都可以哭,为什么非要等丁奎死了之后才去哭。最后这种说法占了上风,大家慢慢都认同了这一说法。当然,大家也都纷纷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到河里游泳。

李万龙他爹起初还说要买盒饼干去瞧瞧白老师,后来,他放弃了这一想法。他拧着李万龙的耳朵,把他拧到油灯下面,说要检查检查他的耳朵,是不是被白老师打坏了。

我们这些孩子站在一边,听着大人们在那里胡说八道。后来,被拧疼了耳朵、被拧得头晕目眩的李万龙突然撒破嗓子喊了一声:地震了——

我们全都跟着喊了起来,拼命地喊,喊得鸡飞狗跳。我们看着大人们慌作一团,像一群狗试图咬着自己的尾巴那样,在地上胡乱转圈。他们转了一阵子,想起了我们,想拽住我们,不让我们乱动,可我们全都不约而同地跑开了。大人们在背后哭着喊我们。听着那从未有过的怪腔怪调,我们在黑暗中兴奋得又唱又跳。后来,大人们不再哭喊了(他们发现并未地震),可我们还在跳着唱着。“地震”这个词给人带来一种奇妙的感觉,我们现在被这种感觉引导着,欲罢不能,只能喊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