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第2/3页)

他们赶紧把我送到赤脚医生家里。赤脚医生家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好多人,主要是学生和家长。我们的班长福贵,羊角风又发作了,躺在地上打滚,嘴里吐着白沫。他的父母试图按住他,可他犯病的时候,力气大得很,能把人踢出很远。过了一会儿,他嘴边的白沫变成了血沫。他安静了下来,可他的父母现在该着急了,他们急于看他的舌头,可他就是不张嘴。好说歹说,他终于张嘴了,他一张嘴,他的父母就瘫到了地上,因为他张嘴的时候,顺便把一块肉吐了出来,那是他的舌尖。在电灯照耀下,那个舌尖静静地落在土里面,他的父母捏起那个舌尖,一边哭泣,一边吹着那上面的土。

赤脚医生回来的时候,福贵他们已经走了,他们到公社医院去了。赤脚医生是和一群人一起出现在院子里的。我看见民兵营长李援朝背着一个人紧随其后,那个人拖在下面的脚,被门槛绊了一下,这么一绊,就像李援朝本人被绊了一下似的,他一下子摔倒了。

压在李援朝身上的人,就是那个会画画、也会背诗的知青。人们议论说,他就是炸桥的主犯。当然,他听不到人们议论,因为他已经昏死过去了。

我的父母试图把“拉稀”的儿子塞到赤脚医生身边,引起赤脚医生的注意。但他们总是无法如愿以偿。这让我很高兴。最后一次,他们成功地把我推了进去,推到了人群的中心,赤脚医生蹲在知青旁边,抬眼看到了我。这时候,我很快站到了别人的背后,逃离了父母和医生的视线。许多年之后,我还记得这个情景。由于我对它的不断回忆,它在我的记忆中,就像一粒种子,发芽、生长,渐渐具有了类似于寓言的性质。

那天,我在父母和医生的视线之外,瞧着那个知青。他躺在地上,真像个死人。他的耳朵显得很大,像白兔子的耳朵一样发红,间或抖动一下,像是对人们的议论的回应。人们说,昨天晚上的爆炸声传到了几里之外的公社大院,把公社领导都吵鸡巴醒了。人群中的李长庚马上证实了这一说法。他说,他去公社给狗偷骨头,刚拾到几根,就听到了那爆炸声,把他的腿都吓软了。他趴在垃圾堆上,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闹事了,有个地方闹事了,抓啊。李长庚说,他没有料到是这里出事了。说到这里,他突然自豪起来。他话锋一转,说:说起来,他也该打,他老说要地震,可地震就是不来,这倒好,我的狗现在吃骨头吃上了瘾,我隔几天就得当一次贼。他这么一说,赤脚医生就把手从知青身上抬了起来。赤脚医生朝知青踢了一脚,说:趁你还没醒过来,我先代表父老兄弟给你一脚吧。人们都笑了起来。

那个知青没有死掉。他活过来之后,被关在济水河边知青大院的一间土房里,由李援朝负责看管。李援朝每天像工人一样准时去上班,为了让那间房更像囚室,他要求村支书派人把那扇门修一下,改成栅栏式的。村支书把这个任务分给了知青们。知青们的话后来流传了很久,他们对李援朝说:听说你们家里住过木匠,那你也算是门里出身了,门里出身,自会三分,这活儿还是你来干吧。以后,他们一见到李援朝,就称他为李木匠,并且还要用两根食指配合,做出一个拉钩的手势。枋口的典故,他们现在已能做到活学活用,枋口人在吃惊之余,颇有点自豪:知青们是从他们手中接受再教育的,知识的长进与他们是分不开的。当然,他们也不会放过知青在引用典故时暴露出来的知识性错误,他们对知青说:李援朝不能算是门里出身,他那个杂种儿子才算得上。

麦芽拱出地面的时候,公社派人来指挥炸桥了。那一天中午,还没到下课时间,铃声就响了。付连战要大家赶快列队到大庙开会,说公社领导对炸桥很重视,在大庙开动员会呢。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动员会”,就问白老师。白老师说她也不知道,她让我们去问和她并排走在一起的付校长。付校长拉了一下白老师的胳膊说:小白,你再闹情绪,我可要批评你了。

我不姓白,白老师说,以后不要叫我小白。

为什么别人叫得,我叫不得,你长得确实很白嘛,付校长说。

那天,我们还没有走到大庙,爆炸声就响了起来。那一阵巨响,把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我们都感到地在晃动,在爆炸的间隙,鸡鸣狗叫声,听起来也非常瘆人,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那种声音,好像不是鸡、狗发出来似的。班长福贵和我趴在一起,他说,他现在知道什么叫动员会了,动员会就是让大家趴下的会。他说话口齿不清,我连听了几遍才听懂。

事后,全村人都很感谢公社领导,说,要不是他出面召集大家开会,那一天说不定会死很多人。村人说的有道理,因为那天中午,村里塌了好几间房,学校的教室也塌了一间。塌得最多的,是知青大院里新建的房,因为那里离爆炸现场最近,人畜伤亡已降到最低限度:乔福顺和一只牛犊被牲口棚砸死了,那个被关在屋里的知青,被砸酥了一条腿。除此之外,大家都安然无恙。

那个知青被送去医院之后,李援朝在那间倒塌的囚室里翻出了一大包地震资料,一副扑克,一本诗集。

扑克是他自己用硬纸板裁成的,上面画着同一个女人。人们都传说那是裸体扑克,后来,我得到一张,发现并非如此。“裸体”这一说法,引起了公社方面的重视。李援朝又忙着收扑克,说,谁不交,就把谁关起来。

他当然是收不齐的,因为那些扑克一下子变得身价百倍。谁都舍不得交出来。我手中的那一张,也藏得牢牢的,生怕别人看见。我把它塞在家里的一棵枣树的树洞里,四周没人的时候,才拿出来看几眼。为了安全起见,我经常变换藏的地方,后来我把它塞在学校的乒乓球台的砖缝里,每次打乒乓球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它。它虽然只是一张硬纸板,上面画的女人并不清楚,只有几根简单的线条,不仔细看,你还看不出那是个女人,但它还是成了我心中的最大的隐秘。人们都传说,那上面画的是白老师,我没有看出来,不过,自从我听到了这个传说之后,我每次见到白老师,都觉得她和扑克上面的女人越加相像了。我很想把那张扑克送给她,但一直找不到机会。她现在对学生很冷淡,一下课就钻到屋里不出来,或者回到知青点,和别的知青狂饮。他们用鸡当下酒菜,可以想象,知青点上空,经常有鸡毛乱飞,而村里的老太太们经常拄着拐杖到处找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