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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恩和杨红在五楼的小舞厅里大出了风头。“我们一上场,就把别人给镇了。”杨红后来对我说。小舞厅里人不算多,大概有十几对。他们进来的时候,那帮人正跳着呢,有一个女歌手(我后来见到了这个女人,她曾获过电视卡拉OK大赛的荧屏奖),正在小台子上唱那首正火的《春天的故事》。他们身边的电视上,董文华的嘴巴正深情地一开一合,她不发音,发音的是那个在台子上边唱边摇摆的歌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个歌手浑身乱扭,好像身上长了虱子。这首歌杨红也会唱,她想上去和那个人合唱,被马恩拉住了。马恩说:“待会咱们俩合唱吧。”那个歌手唱完,他果然和杨红上去唱了,唱的还是《春天的故事》。可是唱着唱着,他们都觉得不过瘾,就扔掉话筒,边唱边跳了起来。一开始,他们跳的还是慢四步,后来,这首曲子还没完,他们就跳起了探戈,然后又跳伦巴。有那么几对,竟然跟着他们学了起来。“没办法,我们跳得太好了。”马恩对我说。杨红的说法和这差不多,“我们跳得可以上电视的,上不了中央台,上省台是毫无问题的。”

他们在上面出够风头之后,又杀到楼下来了。与此同时,二庆正在房间里和一个女人搞价。侍者给他叫来的女人,胃口大得很,开口就要二百元。二庆有点不高兴,说:“咱们总不能搞特殊化。别人都是五十块钱一次,你干吗要二百块呢,你这不是坑人吗?”那个女人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你要不要先看看货。”这一看货,二庆就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已经当不了自己的家了,还没待女人伸手要,他就把钱塞到人家的身上。事后,二庆说过一句话,在此先顺便提一下,他对马恩说:“马恩啊,我二庆总算没有白活,我也算是结过婚的人了。”他说漏了,直到这个时候,马恩才知道,虽然二庆的嘴骚得很,可他还是一个童男子。二庆“结过婚”,来到楼下找马恩的时候,马恩和杨红跳得正欢着呢。对马恩和杨红来说,他们跳着跳着就进入了迷狂的境界。在无边的迷狂中,他们都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最初相恋的时刻。杨红后来对我说:“我们真想那样一直跳下去,一直跳到来世。”

可二庆打断了他们。二庆找到他们,拉了他们一下,说:“该走了。”马恩看到二庆的神情有点不对劲,他以为二庆发现了什么苗头,就镇静了一下,朝周围看了看。他看到大厅里的人大都退到了一边,只有少数人在他们身边跳着,边跳边看着他们。“哥儿们该走了,”二庆又说,“我已经结过婚了。”马恩没弄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暗语呢。“结婚真是美啊。”二庆凑近马恩的耳朵说。马恩还是不明白二庆的意思。他拉着还沉浸在那种虚妄情景当中的杨红,来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马恩后来对我说:“我当时还以为陈栓保被发现了,警察找上门来了呢。”他当时确实有点紧张,他拉着杨红来到楼梯口,低声问二庆是怎么一回事。“别紧张,慢慢说。”他对二庆说,二庆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平时说惯了污言秽语的家伙,这时候看见杨红在旁边,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在马恩眼中,二庆的举动怎么看都不对劲。刚好电梯在他们身边打开了,马恩带头进了电梯,杨红和二庆跟着走了进去。电梯里已经进去了两个人,马恩对他们说:“放明白一点,给我出去。”马恩的声音历来具有一种天然的威力,他的这句话立即奏效了,那两个人哈着腰笑了笑,出去了。电梯直奔楼顶,二庆看着这个阵势,一时也糊涂了起来。他反而觉得不敢讲他那乌七八糟的事了,六神无主地看着马恩。当马恩最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说:“回去把你那截脏东西好好洗洗,别他妈的还没有去香港呢,就已经烂掉了。”二庆这时候已经缓过神了。一缓过神来,他就要吹牛:“怎么可能呢,她还是个处女,疼得哇哇乱叫哩。”二庆这么说,手胡乱地比划来比划去。“够了。”马恩说。二庆这才闭上嘴,手抱在胸前,眼望着自己的脚,摆出一副低头认罪的架势。

他们从海鲜城出来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多钟。对这一点,他们三个人的说法是一致的。县级市的夜晚,许多手扶拖拉机、卡车,拉着钢筋、砖头和水泥管子,在街上跑来跑去的。街边正在盖的楼房在杂乱的车灯的扫射下,也显得混乱不堪。二庆在跟着马恩学修摩托之前,曾跟着一个包工头在郑州打工,所以他经常给别人说,他盖过几幢楼。他也这样给杨红吹嘘过。马恩对杨红说,如果二庆再在你面前吹牛,你就说,把你盖楼挣的钱拿给我看看。马恩说,你这么一说,他就哑巴了。马恩说的没错,二庆以后果然不在杨红面前吹这个牛了。二庆跟着包工头干了三年,拿到的钱刚够吃喝,包工头把民工们的钱席卷一空,跑到香港炒股票去了,在香港的股市上栽了个头破血流,从楼上跳了下去,灵魂上了重霄九。后来二庆遇到了小学同学马恩,如果不是马恩收留了他,他这个无业游民现在还像狗一样在街上游逛呢。现在,他们在街上走着,马恩觉得有必要提醒二庆,让他回想一下他以前过的那种猪狗般的生活。可没等他提醒,二庆自己就说了起来。“马恩,一看到这些楼,我就想到了我以前过的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你放心好了,你指到哪里,我就打向哪里。”二庆这张嘴是油了点,可他说的基本上还是真话。多天之后,我在牢里见到二庆的时候,二庆虽然遗憾自己还没有享到福就被逮住了,可他对跟着马恩干事并无怨言。他对马恩的忠诚,我说给了马恩听,马恩听了之后并不吃惊,他对我说:“那当然,在二庆眼里,我就是个领袖,我是为他谋福利的嘛。”

二庆回到东交民巷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钟。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得去搞枪。既然已经夸下了海口,他就得搞到,搞不到是没脸见马恩的。他并不是怕挨马恩训斥。他现在担心的是,搞不到枪,马恩就可能取消这个计划,而计划一旦取消,那就意味着他将跟着马恩过穷日子。从杨红的口中,他知道他们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剩下的钱还不够买三张飞到广州的机票,甚至还不够支付他这几个月的房租。他又想起了今天晚上让他开了荤的那个女人。开一次就还想开第二次,没有钱开个屁。说来说去,没有钱是什么事也干不成,甚至连女人也干不成,这不是太荒唐了吗?他在牢里对我说:“我不是没有想到死。可我又想,马恩肯定盘算好了,马恩办事向来麻利,一般是不会出错的。如果真的没有弄成,那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干革命还能没有流血牺牲?”说这话的时候,他脖子一梗,一副硬汉子的形象。他的这个形象一直保持到了刑场,直到开枪前那几分钟,他才像鼻涕那样软下来,人们不得不把他提溜起来,以便朝着他那长着青春痘的眉心来上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