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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有意嘲弄他,他身后的不远处,有一家现代化的灯饰城,橱窗里金碧辉煌的各种灯饰,像盛宴中的贵人一般珠光宝气,不可一世。

但好在他已看不到这番情景。他最近一次看到阳光,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之后,他便再没有看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样东西,连梦里也不例外。

之前,他是个非常好的油灯匠,他做的油灯既好看又省油,只要一送到城里,很快便能一销而空,他的妻子,就是卖油灯娶的。

眼瞎手却没瞎,在黑暗世界中,他开始摸索着做油灯,不知砸破了多少次手掌,划破了多少次手指,他终于顺利地做出了一盏灯,由妻子送到城里去卖,一送就是十几年。

之后,城里有了电灯,就往乡镇送,直到乡镇也有了电灯。

油灯卖不出去的时候,妻子渐成了老伴。老伴不忍心告诉他油灯卖不出去了,只一个劲将油灯送出去,在亲戚家里借屋堆起来,然后到城里贩鸡蛋,把卖蛋赚来的钱交回他手上。到老伴逝世那天,油灯整整堆了三间屋。

老伴死的时候,队上要定他作五保户,他不愿意,他说他有手艺,能养活自己。队长沉吟了半天,就走了。

老头就加班加点地做油灯,对他来说,白天和黑夜都一样。做好之后,就托队长送他到城里,他想亲自卖一次油灯。

城里人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他,指指戳戳,像看滑稽戏。幸喜,这一切他都看不到了,我说过,他最近一次看到城市已是在四十年以前了,他只觉得身边这个城市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陌生。他感到有些没底。

之后,就有人来问油灯的价钱,接着,又有人买了。盲老人觉得暖烘烘的太阳照得他暖洋洋的,使他体会到久违了的温暖。

油灯很快就卖完了。

盲老人快乐地笑着,他想:等队长来,一定好好请他喝一盅。喝完,回去加把油再干……之后,每月月初,盲老人就会在城里出现,每一次,在离他不远处,总有一个中年人在向人们发钱,希望人们能去买一盏油灯,这人便是队长,他要用老人乐意接受的方式,给他发五保户生活补助……

猪儿的理想

猪儿是宏顺的小名,因为长了个与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农村不相称的胖身子,所以人们都叫他猪儿,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管自己叫猪儿了。

在我们心目中,猪儿被叫成猪儿的理由不仅仅由于他的长相,他的许多举动的确只能让人把他和猪联系在一起。譬如玩游戏,只要猪儿在,扮坏蛋的就非他莫属,“坏蛋”这个概念,对70年代的孩子们来说,是非常可怕的,相当于90年代的孩子们对“穷鬼”这个概念的感受。宏顺几乎每一次都不情愿当坏蛋,小伙伴们就威胁说只有你长得像坏人,你不当谁当?我们想当还当不了,哪一个坏人瘦得像猢狲?你若不干,大家干脆别玩了。这种威胁对宏顺绝对管用。

猪儿读书的难度绝不亚于真把一头“架子猪”弄进教室。教室是半间牛棚隔成的,农村孩子顽皮,木桌椅几天就被折腾成了“残废”,独这石桌,小猴崽子们再顽皮也拿这些“显考显妣”们没有办法。这些石桌子不仅结实,而且夏天一坐冰凉冰凉的,但冬天一到,就显得有些不近情理了,不弄几把草垫上就没法坐,农村孩子衣服薄,冷得蜷成一团,像立着走的海马。冬天在教室里能睡着觉的,除了宏顺就没第二人了,对宏顺来说,书就仿佛是催眠药,使他原本就多的瞌睡成倍地长,有时,他的鼾声实在让课没法上下去,老师就会拎着耳朵把他弄醒,摇头说:你这样,长大干什么呀?

长大该干什么干什么,农村的孩子从没把长大要干的事跟读书挂上号,喂鸭子背“九九表”干吗?锄地要念“啊,喔,鹅”干什么?于是对长大干什么这个问题的思考纯属多余。然而,每当这个时候,宏顺就会神情黯然,再疲倦也要打起精神保持10分钟以上。因为他怕老师告诉队长大伯,那样,长大后队长就会不让他开拖拉机了。

宏顺梦里都开拖拉机,常常突突突地模仿着拖拉机声被老师从梦里拎出来,桌上流下一大摊清口水。宏顺开拖拉机的理想,是那几里外的部队派拖拉机来帮队上耕地时立下的,拖拉机司机每到一处,都喝白糖开水,吃凉拌豌豆、白米饭,把猪儿馋得直翻白眼。队长大伯乐呵呵地说:等今后,咱们队上也买拖拉机……

除了宏顺之外,谁也没有在意队长的这句话,队里一个工分只值8分钱,没谁相信买拖拉机不是神话,但猪儿相信,并从那时开始讨好队长。捡了麦子,别人都用衣服兜了往家里跑,连麸做成水粑子馍,喷香地吃。唯独猪儿捡了,就往队长怀里送,嘴里不断地说:“队长伯伯,捡了麦子交公。”乐得队长笑呵呵地夸猪儿乖,书没白读。猪儿尽管也馋水粑子馍,但还是忍住口水美滋滋地乐,恨得小伙伴直骂宏顺是猪。

然而,宏顺到死也没开成拖拉机。几年后,在一次和邻队抢水的械斗中,队长一努嘴,猪儿孤身杀入对方阵中,被锄棒打成重伤,满脸血淋淋的,拉着队长的手,半天闭不上眼睛。

此后十几年,我一听到理想这个词,就会想起猪儿弥留的那一刻……

诗人张士比亚

张士比亚名叫张士宾,来自川西龙门山脉青嘴山下,来成都之前是一家电厂的电工,因常用糖引诱小孩子听他念诗而被疑为神经病,领导怕他乱拉电闸,于是趁“优化组合”的时候将他优了下来。他也没怎么言语,揣了卖工龄得来的薄薄一沓钞票和二十几本诗集便到了省城。

在省城的最初几天,他挨门拜访了很久之前就想拜访的诗友们,和他们一起为诗歌的命运长吁短叹一回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门差事干干,在这里生活,口袋里的钱就像冰块放进烤箱里那般经不住折腾。

在他找工作的几天里,他的额头几乎被拒绝碰出了茧疤。文凭有吗?发表过许多诗,对不起,您还是去把诗换成文凭再说吧!什么?连电脑都不懂还来应聘,嗬!开什么玩笑?

就在他走投无路准备到九眼桥下的一元店里做最后挣扎的时候,正碰上远房亲戚耿二爷,耿二爷是一家工地上的小包工头,他于是跟着耿二爷到了工棚里。最初,他发自内心瞧不起工棚里的民工们,觉得他们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殊不料这群粗人却是天下最好相处也是最难相处的主儿,他们信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人生准则,反之亦然。于是乎,诗人很快便有了张士比亚这个绰号,粗人们说:“莎士比亚如果活着,肯定没他架子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