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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长大了,但挣不到钱。好不容易到这家餐馆来打工,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到一瓶酒。

“买不起咱就不买,几十年没喝过好酒也没死啊!”父亲总是这样劝她。她也觉得父亲说的话没错。至少,在她眼见着各种好酒倒进泔水桶之前,她觉得这话没错。

但是,当她看着眼前那些衣着光鲜面放油光的人像开矿泉水一样开着各种各样她这辈子都买不起的名酒时,她就觉得有点憋气。特别是那些人像灌药一样相互捏着耳朵掐着脖子说着半真半假的气话激对方多喝一点,并撒得满身满地都是酒的时候。阿梅就觉得很心痛,她甚至很怪异地在心里算账,撒进脖子的,20元;倒在地上的,20元;剩在杯里的,40元;吐进茶杯,10元。

算着算着,她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如果不把这些酒装回瓶里,简直是一种罪过。

之后,她便在自己管辖的雅间里收酒。她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只收残酒,不拿瓶中的酒,免得领班和厨师没酒喝而发现。

即便这样,她的收获也不小,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她就收集了满满四大瓶,约有二十几斤酒,分类装在宿舍床下的大瓶子中。这些酒,在领班的一次例行查房中被搜了出来。按酒店管理条例,阿梅偷酒,开除并扣罚全部工资。

酒被抬走了,据说倒进了厕所。阿梅背着行李,落寞地离开了酒店。出门时,一个平时常对她傻笑的服务生悄悄塞给她一个瓶子,里面装着刚才销毁酒时偷偷接下来的一瓶,他说,里面茅台五粮液和剑南春都有,是一瓶极品名酒。

泪光中,阿梅为半个月之后父亲六十大寿时能一口喝到这辈子一直梦想喝到的几种好酒而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宝宝霜

从录像厅出来,三娃的身体,像喝了辣椒酒一样,充满了一股热辣辣的劲。刚才电视上那些不穿衣服的女人,如一串明火,点燃了他体内那只浇满了汽油的老鼠,让它疯狂乱窜着,一路狂奔。所过之处,留下一片血红的火光。

三娃觉得自己的血管、眼睛、耳朵、太阳穴,都被火光笼罩着。整个世界,只有自己的心脏战鼓一般鸣响着,压住了所有的声音。他被自己的心跳催促着站起身来,想出门透透气。

他掀开布帘走出门去,迎面是老板娘一张洞察心事的笑脸。她说:“要走了?不再看一会儿?要不要到里面卡座里坐坐,我让幺妹给你泡杯茶解解渴。”

三娃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先前有几个工友不知道,缴了差不多半月工资做了学费之后才知道。三娃可不傻,冲老板娘傻笑两声,就出门了。

他出门的第一反应,是想去找老婆小翠,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见面了。眼见着快过年了,小翠打工的那家鞋厂生意很好,小翠也想加班挣点钱好回家过年。他们约定暂时不见面,三娃虽然想见她,但一想着她乘一个多小时公车满脸疲倦满身散发着刺鼻的胶水味来和自己见面,他就觉得是一件特别作孽的事情。

但他这阵,的确想见她,想把她抱在怀里,想像三年前结婚那天晚上,用鼻子嗅她脸上好闻的宝宝霜味道……

看看表,已十一点,公交车也已停了。如果打的,至少要花30元钱,再花80元去招待所,小翠不把他杀了才怪。

街上的冷风和脑海中莫名闪过的两个数字,把他刺得一激灵。

身体里的火,顿时开始降温。就在他以为今夜又像以往很多个夜晚所面对的那些危机一样,会由强到弱直至于无的时候,一个女声叫住了他。

“大哥,要我陪陪你吗?”

三娃循声望去,一个女人,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路边。三娃知道她是做什么的。

女人样子不算漂亮。漂亮的女人不会在路边招人,也更不用等到现在。

但她是个女人,是声音软软身上泛着香气的异性,是此刻三娃身体里即将熄灭的火烬最不能遇见的油。

三娃怯生生地问:“你……你要多少钱?”

“你找地方50,去我那,80。”

三娃摇摇头说:“还是算了吧。”

“你是嫌贵?”

三娃觉得不贵,但她怕女人会像工友们传说的那样,等事成之后又喊加钱,甚至喊人来打他一顿。

“去吧,就当是帮帮我!还可以便宜一点,我可以给你全套服务。”

女人似乎已受了太多拒绝,不想放过最后这个希望。三娃想走,但女人说话时隐隐约约传过来的香气让他心里一激灵——那是5元钱一包的宝宝霜,小翠最喜欢用的那种。

三娃低着头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我,我只有四十几元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会说出这句话。

女人沉吟了一下,说:“四十几?”

“四十八。”

女人想了想,说:“好吧,就这样吧!”

女人把车交到他手上,他们像工友们传说的那样,骑车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城中村一处僻旧的出租房里。在那间只有一张床和堆放着各种杂乱衣物的小房间里,三娃闻到久违的宝宝霜味道,这味道,让他眼前闪过了许多和小翠在一起的画面。

他看见小翠扛着锄头从半山腰回来,太阳在她背后散着红红的晕光……

他看见喜床上,小翠眼里闪闪发亮的红烛……

他看见来城市的列车上,小翠托着下巴,盘算打工挣来钱之后的未来……

他看见小翠近乎疯狂地想早点挣够了钱回家而咬牙切齿的表情……

他发现,这表情与此刻身体下那女人的表情,惊人的相似。

就像有人横空浇下一盆冷水,让他全身冰凉。刚才体内汹涌狂奔着的那股热流,一瞬间冻成了冰凌。

他僵在了女人身上,眼里噙满了泪水。

女人问:“你……不满意?”

“不,不,我突然想起了我老婆。脑子里全是她……”

女人沉吟了,说:“刚才,我脑子里也全是我男人。”

“那……那咱们,还……”

“唉,正因为想着他,我才……他住在医院里,等我送钱呢。”

三娃脸一下红了,说:“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女人叹了口气说:“如果刚才在路边,你梗着脖子走了,才对不住。现在,我得谢你,你在帮我,我很久没交房租,房东明天就要赶我了。”

空气像一团蘸了水的棉花,让人呼吸困难。三娃有些出不了气。

他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连同内裤里那张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拿出来的100元钞票,再加一张前些日子刚买的新IP卡,放到床上。

女人说:“谢谢。”

三娃像挨了一耳掴般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