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花老爷洞(第2/8页)

老魏捧着野花,走出树丛,在山间公路拦到一辆货车,搭车回到龙盏镇,直奔单四嫂家。单四嫂家只有驴子在,老魏便知这娘儿俩给人挑水去了,连忙去北口的井台寻她。一见单四嫂,他把野花放到她怀里,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单四嫂以为他这是求婚,叹了口气,说:“你没孩子,不知道有了孩子的人,都是为孩子活着的。单夏乐意你做他爹,那我就随他愿吧。”

老魏一听,像是听到了斩首令,吓得魂不附体,话都说不连贯了:“单四嫂,唉,怎么说呢,野花把咱的婚事搅黄了……噢,不是野花,是他妈的蝴蝶!唉,咋跟你说呢,我在林子里歇脚,吃了肉喝了酒,睡了一觉,醒来看见蝴蝶了。啊,蝴蝶,还有野花,都他妈的是精灵,张嘴跟我说话了。哦,我咋办呢,不能硬装好汉啊——”老魏“咣咣”磕起头来。

单四嫂没听明白老魏的话,她说:“快成一家人了,行这么重的礼做啥?”

单四嫂吆喝单夏,把老魏扶起来。

单夏答应着,扔下扁担,走到老魏跟前,拽着他的后脖领,一把将其薅起。

老魏摇晃着站定,单四嫂见他一脸窘状,说单夏:“叫你扶,你咋薅呢,他又不是猪草!”

单夏立刻纠正错误,一拳又把老魏打倒,然后再慢慢扶起他。

老魏被单夏这番折腾,对悔婚已无愧意,他挥着胳膊,跳着脚,骂骂咧咧地对单四嫂说:“听清楚了,我老魏他妈的改主意了,不他妈的乐意娶你,不他妈的乐意给单夏当爹了!”

老魏的话噎着了单四嫂,她瞪着眼,直打干嗝儿。等她醒过神来,立刻吆喝单夏把老魏再给她打倒,然后她提起一桶水,狠狠泼向他。单夏见母亲这样做,也跟着将桶里的水泼向老魏。斜阳四射,他们泼出的水,被夕阳染成金色,有如金水。老魏被四桶冷水泼得直打滚,连声骂娘。他艰难爬起,一身泥水地回家,亦哭亦笑,卖豆腐似的沿途吆喝着:“自由啊——自由啊——”撞见他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单四嫂回到井台,先是把单夏的两个空桶打满水,嘱咐他挑到西坡的唐眉家,待他走远,她对着余下的两只空桶呆呆地看了半晌,然后拎起一只,拴在井绳上,下到井里,缓缓地摇着辘轳,提上满满一桶水,倒进另一只空桶一半,将老魏带来的那束花,也一分为二,栽进桶里,挑着一担野花回家。

单四嫂进家后放下担子,将野花抱进屋,打开灯,洗了脸,席地而坐,编起花环。等她编完,天黑透了,单夏也回来了。单四嫂领着单夏走进驴棚,将花环戴在驴的脖颈上,黑驴好像被雨后的彩虹缠绕了,单夏看了咯咯直乐。单四嫂一手搭在驴背上,一手搭在儿子肩头,说:“从今后谁都不找,咱仨一块儿过到死了!”单夏点头,黑驴也点头。单夏点头,是因为发现自己的衬衫掉了一颗纽扣;黑驴不用说了,它是被花环压的。

单四嫂没跟老魏过上一天日子,但她有再度被男人抛弃的感觉,心死如灰,悲凉满面。从此以后,她见着所有的男人,都不说话了。哪怕辛七杂跟她打招呼,她都不理。

老魏也不好过,病了一场。等他病好,雨季来了,他又做起了豆腐。老魏比以前虚弱了,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时,摇摇晃晃的。他不敢去南市场了,怕见单四嫂。南市场想买豆腐的业主,就得追他的豆腐担子,这一追就把豆腐给追落价了,都说耽搁工夫了,要他便宜点卖。黄豆的价格逐年看涨,除去成本,老魏本赚不了多少,现在怕豆腐馊在手里,被迫降价,十分窝火。

这天早晨阴云密布,老魏挑着一担豆腐,才出家门,就碰到安平。安平骑着白马,朝北口而来。老魏好久未见安平了,他又黑又瘦,头发长,胡子也长,神色阴郁。老魏听说安平的相好,那个殡仪馆的理容师,因过失致夫死亡,本来被判二缓二,无须入狱服刑,可她坚称自己有罪,居然不服一审判决,上诉要求执行实体刑,轰动了青山县。

安平见着老魏,跳下马来。老魏便也停住脚步,放下豆腐担子。

老魏有气无力地说:“快下雨了,绣娘不是心疼白马,这样的天气不许使唤它吗?”

安平不说白马的事情,而是问老魏:“这一担豆腐值多少钱?”

老魏看着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豆腐,说:“今天做了两板,一共八十块。每块按一块五算,也得一百二十块钱。”

安平“哦”了一声,从上衣兜掏出一百二十块钱,递给老魏,说:“今儿我包圆儿了。”

老魏收了钱,正想问他要这么多豆腐干啥,只见安平操起扁担,把豆腐担子打翻。莹白的豆腐跌到土路上,立马破了相,老魏急了,说:“你这是干啥?对我有意见,也不能拿我的豆腐撒气啊!”

安平说:“记着,以后再对女人食言,打的就不是豆腐,而是你了!”

老魏“呸”了安平一口,说:“别他妈以为自己是英雄!你在长青睡瘫子的老婆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你真要脸的话,应该等人家的男人自然死了,再跟她好,那才叫汉子!谁不知道去年小年夜里,你把人家老婆招去,那瘫子给锁在家里,活活让煤烟给熏死了?那瘫子死得不明不白,谁背后不说!你相好的嫌法院判轻了,非要蹲笆篱子,说明啥?说明她后悔跟你了,说明她对死去的男人愧疚了,说明她还有良心!你他妈的还跟我装崇高,戳我的脊梁骨,也不看看自己腚上的屎擦没擦干净!”

老魏的数落伴随着隆隆雷声,他的话因而显得有威慑力。

安平不想跟老魏纠缠下去,他还要去花老爷洞办大事呢,不能耽搁。他飞身上马的时候,在北口觅食的鸡,发现了弃在地上的豆腐,纷纷跑来刨食。紧跟着,鹅梗着脖子,狗甩着尾巴,猪吭哧吭哧地相继赶来。安平看着它们欢欣鼓舞的样子,觉得自己的钱撇得值。

老魏捡起扁担,把豆腐板放到箩筐上,垂头丧气地挑着空担子回家。

安平策马下山,一溜烟出了镇子。雷声越来越响,闪电焰火似的在天边绽放。这样的闪电在浓黑的阴云里,灿若银树!白马很少在坏天气出门,它被惊着了,闪电耸身的时刻,森林震颤,它也颤抖。而且它不听安平使唤,让它往花老爷洞方向走,它却梗着脖子,朝向古约文乡方向,安平不得不勒紧缰绳,让它走他要走的路。

安平正需要一场雨来沐浴,所以他去马厩牵马时,见黑云压顶,也没带雨具。

李素贞对亡夫有负疚的心理,安平对李素贞,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