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花老爷洞(第3/8页)

去年的那个暴风雪之夜,对安平来说,永生难忘。它是天堂之夜,也是地狱之夜。那晚他从唐眉那儿出来,满心委屈,满心爱恋,满心哀愁,无比渴望见到李素贞,于是顶风冒雪赶回城里。当李素贞带着暴风雪的气息,撩开他的被子时,他感动得哭了。那个夜晚他们像两棵同根的树,紧紧相拥,枝缠叶绕,翻云覆雨,直至黎明。李素贞临出门时,怕冻着她男人,特意给炉膛加满了煤,还把家里的两道门都锁上了,所以那天她放心大胆地在安平那儿过了一夜。等她回家时,曙色微露。她在离家最近的早点铺,给丈夫买了他爱吃的油条和豆腐脑。可当她回到家打开院门,踏着满院的积雪,再打开屋门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煤烟味,丈夫侧身倒在门边,身体蜷缩,浑身青紫,手指淤血,瞪着凝然不动的眼,已然僵硬。李素贞填煤填得太满,煤燃烧不起来,煤烟四溢,他因此中毒。而冬季所有的窗户都被钉死,门又被她锁上,使他无法逃生。

李素贞出去做事时,怕丈夫突发不适找她,手机不离身,且总是处于待机状态。可那天她接到安平短信后,急于见他,忘了带它。事后证明,她男人给她手机打了电话,当他听见应答铃声响自家中,一定彻骨绝望。而他能打电话,说明初始中毒不深。求生的本能让他从床上翻下来,艰难地爬到门口。他推不开门,一定呼喊过,可是住在平房的邻居,相距较远,听不到他的呼救,再说那是个北风呼号的夜晚。他也一定拼命用手推过门,希望能用最后的力气把它顶开,然而无济于事。从他没有闭上的眼睛看,他死时满怀惊恐、愤怒和绝望。丈夫明明凉透了,但李素贞不死心,还是把他送进医院,期待奇迹发生。医生熟悉李素贞,理解她的心情,象征性地做了心肺复苏的抢救,让她心里有个安慰,然后吩咐护士将死者推到太平间。

李素贞丈夫的死讯传开的当日中午,那个像避麻风病人一样远离他们的小叔子,也就是李素贞丈夫的弟弟,这下忽然认亲了,他蹬着一辆三轮车来到李素贞家,说要继承遗产,又要搬电视,又要拿冰柜的。邻居们知道他对哥哥无情无义,帮着李素贞阻挡,不让他进屋。他像贼一样,也不走空,最终在院子划拉了一车树皮,搬了一辆自行车回去。那辆自行车是他哥哥没瘫时骑的,永久牌的,半新。他将东西拉回家,去公安局报案,说李素贞害死了他哥哥。

李素贞涉嫌谋杀丈夫,在丈夫去世次日,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很快报检查机关批捕。

在最初受审的时候,李素贞怕牵连安平,没说她在他那儿过夜,而是说那晚她失眠,五点钟就起来,到院子收拾仓房去了。快七点钟的时候,她干完了活儿,也没回屋,直接锁上门去买早点了,没想到回家后,丈夫出事了。因为她不会撒谎,这个谎儿撒得漏洞百出。腊月的五点钟,天还黑着,仓房没灯,难道她打手电拾掇仓房?再说那家早点铺离她家也就两三百米,来去一刻钟足矣,家中有人,她怎么会锁门呢?还有从尸检来看,那男人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如果说她在家,即便不跟丈夫同一房间,或轻或重,也会为煤烟所袭,她怎么就浑然无觉呢?更为重要的是,警方查到了当晚安平发给她的短信记录。

种种疑点,让公安机关对李素贞的供词产生怀疑,他们一再问讯,李素贞终于心理崩溃,在被押的第十七个小时,实话实说,供述自己那晚与安平幽会去了。她怕冻着她男人,所以给炉膛加满了煤。又怕万一小偷来袭,丈夫无力抵挡,为了安全,锁了两道门。李素贞哭泣着,说她绝没有加害丈夫的意思,他瘫了这么多年,她精心侍候,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要。虽说安平是她相好的,但他们从未有除掉她丈夫的念头。

不熟悉李素贞的人,听闻她男人死于煤烟中毒,而那晚她和情人在一起,便怀疑他们合伙谋害了他,但李素贞的邻居,没人相信她会这么干。他们太熟悉她了,夏天的时候,只要殡仪馆没活儿,李素贞就像抱婴儿似的,把丈夫抱到院子的钢丝床上,让他晒太阳。冬天天冷,她怕冻着丈夫,总是把屋子烧得暖暖和和的。因为完全烧煤烧不起,她常骑着自行车,去刨花板厂捡树皮。她终年不添衣裳,可一到过年,总要给丈夫做件新衣。他们还常看到安平往这儿带吃食,毫无怨言地帮她干活。这样的一对人,心地纯良,忍辱负重,怎么可能以如此拙劣的手段,加害于那男人呢?煤烟中毒只能是个意外。五十多户邻人,联名上书至检察院,请求撤案。当撤案无果,这个案件公诉至法院时,他们再次联名,说李素贞即便有过失,绝无杀夫之心,请求轻判。

李素贞在押期间,最惦记的是死去的丈夫。她心疼他,多想亲自给他理容,送他最后一程啊。她知道把他的头发剪成多长,他心里欢喜;知道怎样给他刮胡子,他最惬意;知道给他洗脚时,怎样揉掌心,他最舒服;更知道给他擦身子时,触碰到哪个部位多停留一会儿,他会发出陶醉的呓语。

可惜她身在囹圄,不能送他最后一程了。

尸检之后,法医鉴定死因是煤烟中毒,公安机关通知死者弟弟,可以落葬。但他见没油水可捞,东推西阻,不肯现身。最终是安平出面,买了口上好的棺材,将其厚葬。安平给他选的墓地,离在建的小西山火葬场不远,想着李素贞想他时,趁工作之便,能常去看看。

安平还求助大徐,想跟李素贞单独见个面,说说知心话。大徐也安排好了。可李素贞拒绝见他,安平只有等待开庭的日子。

第一次庭审在三月中旬,安平是作为证人到庭的。那天下着小雪,安平早早就起来了。他刮了胡子,精心梳理了头发,穿上李素贞喜欢的灰色毛呢中式便服,将皮鞋擦得锃亮,想让她看到一个精神的自己。可站在被告席上的李素贞,始终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谁都不看。她那双美丽的手,失去了往日光泽,分外枯干,安平看了心疼。当公诉人问安平,李素贞那晚去他那儿,有什么异常反应吗?安平摇了摇头,说:“没有。”又问他:“她去后都跟你说了什么?”安平依然是摇头,说:“没说话。”再问他:“什么都没说?那她做什么了?”安平满含热泪地说:“做爱。”安平说出这两个字后,法庭沸腾了,一片笑声,可李素贞依然没抬头看他一眼。安平伤心极了!庭审结束,大徐对安平说:“哥们牛啊,庭上作证,就俩字儿‘做爱’,这得成为今年长青城的流行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