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4页)

大家都憋气窝火,太不象话了,这不是找上门来寒碜人嘛,还话里有话,变着法儿地骂中国人,什么“悠哉悠哉”,什么“土地有限”,太擦面子了。李头将山本抓过来,问是不是他的馊主意,山本一口否认,说他决没参与这回示范表演,上头对他也不满意,说他领导无方。这回让日暮里这小子来,实际就是给他敲缸沿呢。大伙一想,也是。又觉着山本两头落埋怨挺可怜的。

下了班,山本说请李养顺和李头去喝酒,还说他认识神保町书店街“北京亭”饭铺的老板江映田。江老板跟他挺哥们儿,两口子都是北京人,敝得一口漂亮京腔,烧得一手地道山东菜。前门大街鲜鱼口有名的鲁菜饭庄大丰园便是江映田祖父江福麟的老板。大丰园不但名菜地道,小吃也拿手,尤其以烩饼最为人称道:鸡鸭汤作底,小火微焖,端上来汤鲜面清,饼软而筋,上边漂着几颗绿豌豆苗儿,看上去美而清雅,吃起来入滋入味,连梅兰芳也为这儿的烩饼吸引,成了这里的常客。大丰园近百年来几易其主,各式大菜都保留下来了,唯独小小的烩饼却再没人做得出。不承想,江氏的子孙在日本承接了这手绝活儿,仍做得出梅兰芳爱吃的烩饼。所以,真正记得大丰园江氏烩饼的老北京,要想尝到几十年前的老味儿,只有出国。

李养顺不想去什么“北京亭”,他下了班向来都是卡着钟点往家跑,怕梦莲担心。这些日子,梦莲的感情似乎变得十分脆弱,动不动就掉眼泪。想家了?好象也不。一天到晚老怕他和孩子们出事。“资本主义国家,咱们不摸底,时刻得长个心眼儿,别让人家涮了……过马路留神车……别跟不:认识的人搭话……别惹街上那些娘们儿……”李养顺一一答应。那天他跟梦莲上街,一个精胳膊露腿的女人塞给他一张纸片,上头印着女人的下半身,缕花透明的三角裤衩隐隐遮住神秘之处,使他不敢正视又脸热心跳地想看个明白。裤衩下面写着“OL女子大生,每小时一万二”。他跟老婆坐在地铁的凳子上研究了半天,从纸片背后的路线图猜出可能是指哪个有女招待的深夜酒吧。老婆更悬了一层心,原来她的男人在外头随时有被“OL”拉去的危险。回来跟卫红一说,女儿一乐,说什么OL,是Afbeiter,德文,勤工俭学,打零工。梦莲说打零干嘛要穿三角裤衩卖大腿?还论钟点儿地卖。女儿说这儿的女人没那么些老妈妈论,什么处女不处女的,压根儿不讲究。一个女孩儿,念完大学要还是处女简直不可想象。梦莲觉着女儿念了几天外文班有了很大变化,和她的距离越拉越远,由此又产生一种即将失去孩子的恐怖,闹得在被桥町床屋(理发馆)当学徒的儿子压根不想回家住了。

李养顺认为梦莲一人整天在家闷着,语言不通,又守着个痴呆婆婆,下班还是早早回去的好,再说他对山本的邀请也没什么兴趣,更何况山本的名声在组里又是那样,便有意推托,但架不住李头在后头一个劲的捅咕,说不吃白不吃。李养顺掰不开面子,他这个人就这样,吃软不吃硬。甭管恨谁恨到什么地步,只要人家给个热脸儿,心也就软了。

“北京亭”是个一间门面的小饭铺,地界不大,收拾得干净利落。进门左手一溜柜台,售出各类饮料大小瓶子中不乏“二锅头”、“燕岭春”一类目前在北京市面上流行的大众酒,也不乏“竹叶青”、“西凤”、“杜康”一类名优,更有日本的“大关”、“开运”和“麒麟”。右手贴墙是几张方桌,铺着白桌布,高醋矮酱油味精瓶辣椒罐排了个齐,成了小店一大特色。李养顺他们进来的时候梳发髻的老板娘正指导两个小伙计给顾客兑酒,其中一位大概是初千,紧张得手直哆嗦,怕倒不准刻度又怕倒洒了,那个奇形怪状的“大将军”牌威士忌瓶子怎么拿又怎么不顺手,鼻尖上直冒汗。

“舌头搭拉那么长干什么?属狗的?”老板娘训儿子一样地训着,“又不兴拿舌头舔。”

小伙计赶紧把舌头收回去了,倒完了威士忌又拿起了杜松子。

“倒完酒一悠劲儿把瓶口转一下,瞧,这么着,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笨笨拉拉滴嗒一桌子让客人不高兴。酒都是人家买了喝不完存这儿的,姓什名谁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喝多喝少人家心里有数,您都给洒了怎么档子事?谁赔?你还是我?”

李养顺一听这口地道国语心里就舒坦,再看老板娘,长得十分少相,穿件掐腰古香缎旗袍,腰间别了块绣花帕子,徐娘半老,风韵尤存。见了山本,她嘴一咧,一句“来了,您哪!”露出光闪闪几个金牙。

“几天没进您这门坎儿,您猜怎么着,馋虫在嗓子眼伸着小脑袋叫唤呢。这不,连俩朋友也让我勾来了。”

老板娘热情地点点头,用秋叶原绿裙子们的声调说“依拉下依……”。跟那些妞们的语调毫无二致,简直是一个学习班里练出来的,就象中国火车上的播音员,天南地北,哪趟车都一个味儿,甭管乌鲁木齐还是齐齐哈尔。

“甭客气,都是中国人,那套花架子他们也看不惯。”山本又指着李养顺说他也是由北京来的。

“唔……”女老板睁大眼做了个外国女人惊奇状,“在东京靑到老乡真是高兴哪!今日得好好坐坐,我请客。”又向刚才兑酒的小伙计说,“保利,进去跟老板说一声,孙先生来啦。”

被叫做保利的应了一声,转身刚要进去,又被喊住,“怎么译应哪?就嗯一声?嗯是怎么个表示?得大声说‘是’,记住啦?”

“是。”小伙计脸通红。

老板娘转过脸来说:“新来的,生手,什么都不会。上月跟几个同学起哄驾秧子似的就来日本了,也不问问行事,说是反正有身亡保证人,冻不着饿不着,日语学校也好进,不考试交钱就让上。”什么日语学校?赚钱的玩艺儿,光池袋一个泡方,几天就冒出十几所来,挑中国人当拉纤儿的,一拨就能赚几百万,吃住全不管,咱们国家一看有外国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批,批一百来一百上当一百,要不怎么说中国人太实诚了呢,都是死心眼子。这帮雏儿,在国内靠爹妈靠祖宗靠惯了,出来满不是那么回事,保证人说担保只是个人情,你真要吃他的,他当下就不认识你。这不,傻眼了,走到我这“北京亭”门口,一看中华料理,准跟中国沾边,就进来了。找活干,小可怜儿似的,你能推出去?留下干吧,好歹有口饭吃。要不怎么说这年头做不得佛爷呢,这些孩子什么也干不成,主要是懒,一身懒筋抻不开,眼里没活儿,算盘珠子似的,支支动动,在家里连碗都没刷过,到这儿来当小力笨,落难公子似的,自个儿还委屈得不行。爹妈可是大松心,儿子出国留学去啦,耀祖光宗挣大钱哪!可就不细细问问他儿子在外国怎么个活法儿?到现在一句整桩日本话都不会说,整个儿一个哑巴。出国热,热昏了头,都以为出了国个个都阔,都以为外国人是睁眼认不得钱的傻土鳖,哪儿有的事!万把中国留学生泥鳅闹坑一样地扎在日本这块弹丸之地,谁施展得开?背死尸的,打短工的,捡破烂的,倒腾生发药水的,让人看不起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