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4页)

老板娘正说在兴头上,江老板出来了,先跟山本来了个大拥抱,又跟李养顺们握了手。老板娘转进厨房亲手准备菜去了。只一会儿,就端出满满一大盘子切得细而又细的酱猪耳朵,盘上撒着几根葱丝,滴着几滴香油,发出诱人的香味。看着这盘菜,李养顺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在东京。日本人不会对猪耳朵感兴趣,也决做不出这么地道的下酒菜,一时间他仿佛又回到朝阳门外的小饭铺,二两白干,一盘酱猪耳朵,一碟煮花生,齐啦!见天喝他个微熏——一种难言的销魂,一种忘乎所以的超脱,并不糊涂却又微微眩晕,朦朦胧胧回到家里,母亲、老婆接了,端上一大碗芝麻酱面,一把黄瓜丝儿一勺冲鼻子的芥末,一拌,呼噜呼噜下肚。那日子口,多舒坦。想对这儿,李养順眼睛有点发辣,精明的老板娘赶忙递过手巾把儿来,“东京就是热,闷,汗老出不来。”

保利端个方盘,托出醋溜白菜、蒜肠、酱肘花几样京味小菜。

酒是二锅头。江老板打横坐着,陪着吃,也并不比谁少动筷子。这才是中国作派,秋叶原的那狗屁制度,不许进营业厅,小妹妹儿的——李养顺喝了一口二锅头,是味儿,热从嗓子眼传到食道一直到心里。

山本问江老板按手印儿的事怎么样了,江老板说东京几个商界华侨联合起来了,就是不按。李养顺问是怎么回事,江老板说,在日本的外国侨民都得给政府交一份服从政府的保证书,每个人除了鉴名以外还得在上头按手印儿,我们说,犯人才按手印儿呢,我们木是犯人,不按。美国人也不按,政府不敢强求人家就来对付我们,我们说好了,哪怕不让开门营业也不按,污辱人呢。中国人能在外头丢这个份?

李养顺说,是不能按。

“不光按手印儿”,江老板说,“日本人动不动就支那支那的,咱们有国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叫支那。其实支那本身也没什么,可从这帮小子嘴里出来就成了贬意,成了惯用型啦。外国人叫罢了,咱们自己也叫,”江老板说着摸出一张国内报纸来,“这是给我寄来的,这位上海的大作家在这儿吃了我一顿饭,回去就写了篇文章,一口一个支那料理,什么话?有点儿水平没有?现在日本人都‘中华料理’了,他还‘支那料理’呢,真后悔白喂了那小子一顿锅贴儿,敢情连吃带骂。”

山本大口地喝着酒,连胸脯都红了,那张孝忠式的武士脸也早已被关公脸所代替。他反复地跟李头说他文革中的事儿,说他是个挺有良心的造反派头头,可是清理三种人时有些人就抓住不放,本来该升科长,却连以工代干也转不了,其实他什么坏事也没干过,没打过人,没参加过武斗,不过是指挥了百十号子人在中南海门口的“揪刘火线”上坐了一个礼拜。那时,坐的人成千上万,海了去啦,他带着人从大连赶来完全是凑热闹,让弟兄们除了在中南海支帐篷歇脚以外,轮番也逛逛:化京,住旅馆还得掏钱不是,可这些逛了的人反而不领情,臭屎盆子都往他脑袋上扣。“人是他妈世界上最坏的东西!”他又开始骂中华料理部部长,不是玩艺儿,两面派,小爬虫,暗地里扣他的工资,今儿个又弄出个鸡巴母狗眼儿来做什么示范,日本人给中国人做示范,无外变着法儿地让大伙多干活。

“诸位可都是日本人哪。”江老板说。

“中国人!中国人!”三个人齐声回答,不知是吃了人家的嘴短还是心里就那么想的。山本说,他算过,一盒烧卖上头卖出价500日元,他们一天能包出400来盒,近30万,每人的日均工资不足4000,十几个人,四五万足打发了,刨去料钱,下剩的一大笔哪儿去啦?该用得着老马的剩余价值公式算算了,资本家每个毛孔里流的都是工人血汗,这话一点儿不假。要学“政经”非得出国,让电视里教“政经”那老头出来转两圈儿保准比现在大有长进。

李养顺想,其实山本这人也不错。

“话又说回来,”山本越说越来劲,眼都直了,“我们的人也太不争气,稀稀拉拉,松松垮垮,老跟没睡醒似的,走路都跟人差着几个节奏,动不动就犯小心眼儿,在日本也抱不成苗儿。内耗啊。干不出个样儿来也难怪人家老看不起。”

李头则说山本的话前后矛盾,自己否定自己。

山本反驳说李头没听懂他的意思,争来争去没个所以然。

这晚老板娘倒是学了个国内时髦词——内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