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么。”

李养顺抓了抓头皮,“我老想不起使电话。”

梦莲将野坂医生的电话号码找出来,李养顺拨通了电、话,说了病情,野坂说立即就来。

梦莲心里充满愧疚,不该在这种天气给婆婆洗头,也不该在头发没干透的时候让她睡觉,最要命的是让她在外头晾了这么长时间……一转脸,却见房角的卫红蒙着棉被睡得正香,心里便有些气。

野坂来了,后头还跟着护士。

“什么时候发病的?”他一边在婆婆的胸口移动着听诊器一边问。

“啊,是刚刚……”梦莲吱吱唔唔,因为大夫一问,她立即想起婆婆将来有个三长两短,亲戚们万一要追究起责任来她总不能说是“不知道”吧。

她的心怦怦地。

“痰已经生成了,看样子时间不短了啊。”大夫用左手扣击右手,婆婆的胸腔发出沉浊的低音。

“是这样么?”梦莲几乎要哭出来,“您看她会不会……”

“立即注射安基莘青霉素。”野坂吩咐护士,然后对李养顺说:“很严重。急性肺炎,心脏也很弱了。按道理应该马上住院治疗,可是老夫人这把年纪怕也经不住搬来搬去的折腾了。”

“无论如何还是请想組办法。”

“作为家庭病倉处理吧,给病人输上液体,家属负责观察,有情况立即往医院打电话。”

只好这么办了。

送走了大夫梦莲才想起该给厢房的次郎通个信儿,便拉起了酣睡的卫红。“奶奶病成什么啦,还好意思睡觉?挺大的丫头屁事不懂。”卫红极不情愿地坐起来,“人家昨天11点半才下班,刚睡了几个钟头啊……”一抬头看见吊着玻璃瓶子的奶奶和父亲焦急的脸,不言语了,穿上衣服去敲叔叔的门。

很快,贞子跟在卫红身后过来了,说次郎很累,才睡着,她没有叫他。问了病情,陪坐在婆婆身边,直到天亮才走。

一夜刮风,外面飘落着雪花。气温还在下降,屋里由于生了暖炉也并不太冷,但梦莲总感到日本房子五风楼似地四面透风,那些单薄的纸门哪有北京的青砖灰瓦小屋结实。她在婆婆头部支起三儿用的活动书架,挡住了从四面八方,从搞不清的缝隙里钻进来的嗖嗖小风。

“贞子。”

婆婆睁开了眼睛。

“妈,您好点了么?”梦莲赶忙俯在婆婆身边。

听到汉语,老太太惊奇地四下寻找,梦莲从未见过婆婆这种眼光,这是一个正常人的清醒的眼光。

“他爹!”

她直起身子朝隔壁喊,婆婆也将头转向隔壁。

李养顺和孩子们跑进来,见母亲睁开眼睛,李养顺高兴地叫了一声:“妈!”

母亲的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睛却一直不离开李养顺。

“妈,我是太郎。”李养顺一字一字慢慢说着,“40年前您寄养在芳井囤的太郎。”

这回,母亲开口了,用汉语清楚地说:“芳——井——囤,太郎——依豆……”说着吃力地抬起了手。

“妈——”

李养顺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将脸贴在母亲胸前失声痛哭起来。来日本这么长时间了,母亲今天才认出自己,这个被称为祖国的陌生国度今天才认出了他。

“有没有点吃的?”母亲仍是一口中国话。

“有,有。”梦莲赶快叫女儿端来一直在火上煨着的小米粥,拿小勺一勺一勺小心地喂进母亲嘴里。

“许久没喝这样的粥了……”母亲微微地闭上眼,好象在微笑,一颗硕大的泪珠由眼角淌下,重重滴在枕头上。

“妈,您怎么了?”梦莲见婆婆半天不说话,以为她是难过。

卫红站在身后说:“妈,奶奶怕是不行了。”

梦莲一看,母亲脸上皱纹渐渐平缓,呼吸也越来越弱,不禁大吃一惊。

“往医院挂电话!”

“快叫你叔去!”

次郎跑进来,一边在门口慌慌张张地脱鞋一边大声喊妈,又怕在榻榻米上跑震动了母亲,一进隔扇门就弯下腰爬起来,扳着母亲的肩“妈,妈”地叫,一声比一声高。见母亲的目光已经散淡,他抬起头惊惶地向四周望,“尼桑(哥),尼桑——”

“我在这里。”

听到哥哥沉厚的嗓音次郎仿佛有了依靠和主心骨。“妈妈怕不行啦?”

“已经叫大夫了。”李养顺把手搭在弟弟肩上,此时他深切体会到了弟弟次郎对他的依赖和作为中野家撑门长子的义务与责任。

野坂来了,这是他自半夜以来第二次踏上中野家的门廊。

翻了翻母亲的眼皮,他淡淡地说:“故去了。”

贞子说:“真的么?劳驾请您再仔细看看。”

医生摇摇头。

“请您务必再想想办法。”贞子带着哭腔向医生伏下身来。

“夫人应该着手料理后事了。”

“料理后事?”贞子茫然地看着躺在褥子上的婆婆,懵了。她的父母都还健在,这样的事她是头一次遇封。次郎也没有经验,父亲去世时他还小,一切都由母亲顶着,可现在,要由他来亲手料理母亲的后事了,第一步该干什么呢?给火葬场打电话?

梦莲比较理智,她说联系殡仪馆是第二步的事,当前紧要的是将母亲收拾停当,通知亲友,在家办起灵堂。贞子说极是。于是一切按照梦莲安排办理。

梦莲让胜利将奶奶的长发梳理好,又端来温水,与卫红、贞子各绞一条毛巾给母亲擦拭身子。贞子手忙脚乱地一个劲儿掉眼泪,“是母亲一手把玛尤米带大的啊,她从不发脾气,纵然心里苦也忍着……别人都说,这样的好婆婆难找!”

“你婶别哭,把泪先憋着。”梦蓮让卫红把自己的话翻译过去,“依中国的规矩亲人的眼泪不能掉在死者的身上。”

卫红说了,贞子立即抹去眼泪,在旁边一声不响地递这递那,看梦莲麻利地给婆婆套衣裳。

“外头穿哪件呢?”贞子从婆婆的衣柜里拉出好几件没上过身的衣服。“这条毛料长裙怎么样?”卫红说奶奶是老派儿日本人,自然是该穿和服的。于是便在和服中挑,找出一件宝蓝绣鹤的和服,梦莲说“这件行,跟中国的老衣很枏近。”大家就七手八脚给母亲穿和服。衣服宽太梦莲、卫红又是外行,穿了几次都不妥贴,七扭八歪的不周正。

“母亲太瘦了。”贞子说,“这怕是年轻财的衣服呢。”

“等等。”梦莲跑到自己房里,拿来了北京婆婆才寄来的丝绸棉袄,“把这个给妈穿去吧,棉袄外头再罩和服就撑起来了。”

“这么好的东西,烧了?”贞子抚摸着柔软的衣服,有些不舍。

“让妈带去吧,也是对中国的一点怀想。”提起中国,梦莲想起东北芳井囤那一片茂密的玉米,想起两个国籍不同的女人在其间的撕打与契约,想到眼前的和不在眼前的,做棉袄和穿棉袄的两个妇人的命运,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坐在榻榻米上大哭起来,将许久以来,积压在胸腔内的憋闷、愁苦一古脑地倾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