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3页)

男人们在外间一言不发。胜利已经通知了胜治爷爷和几家街坊。

邻居家的老太太闻讯立即就赶来了,念念叨叨地说:“……这么快就走了么,下次该轮到我啦……但愿也走得这么利落……”老太太在婆婆头前点燃了香,又说了许多怀念友倩的话,最后辦贞子说,“怎么穿蓝色绣花和服呢?新佛(初死的人)该穿白寿衣才对啊。”

贞子不安地说:“是那样嘛?还有这么多讲究啊?再定制寿衣怕来不及啦。”

老太太想了想说,也是。反正现在的日本人也不讲究这个了,死人穿什么的都有,还有穿着裤衩进火赛场的哪。能象中野老夫人这样穿着体面的和服实在是挺不错的了。

邻居们几乎都来过了,各家都送了礼。近中午时胜治叔叔来了,他把带来的白菊花围放在故嫂四周,又虔诚地用指尖洒上清水,点上蜡烛,这么一来正屋真象个灵堂了。

“要紧的是先吃饱了。”梦莲看着垂头丧气的次郎夫妇,“后头的事儿还多着呢。卫红去准备饭,简单点儿,到食品店买一箱简易包装的冷面。三儿到学校把玛尤米找回来,先别告诉她奶奶的事,进门再说,省得她在街上又哭又喊;胜利除了负责灵堂的香花火烛还管接待寺里来做法事的和尚,不要冷淡了人家;其余人一律在灵前守灵,胜治叔叔专管殡仪馆方面的事宜……”

一件挺大挺麻烦的事经梦莲三下五除二地一安排立时变得简单又明了,连李养顺也不得不佩服老婆的安排组织能力。次郎夫妇心中,腾起了骨肉亲情间的依恋,特别是在处理母亲后事的关键时刻,兄弟间的这种感情的维系竟是由死去的母亲将他们紧紧联在一起,是死者推动了冥冥中的一种力量,抑或是一种什么特殊的类似特异功能的心理感应,谁也说不清。

负责殡葬事宜的胜治叔叔问李养顺和胜利有没有黑礼服黑领带。

李养顺说:“没有。日本办丧事没有这些东西不行。来吊唁的都穿丧服,丧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还有你,”叔叔又指着梦莲说:“得穿黑连衣裙,着黑鞋黑袜,孩子们也得换。日本各种场合规矩极严,什么情景穿什么衣服都有严格规定,闹不好便被视为逆时勃流,招人笑话。”

这下难了。

短时间内置办一家人的孝服极不现实。

“按中国的习俗戴孝吧。”梦莲小声说,不等胜治叔叔发表意见她便拉出一卷准备缝被套的白布,刷刷撕了,在头上、腰间各扎了一条,也给三儿扎了,脑袋上还缝了一个红棉花球儿,领着他跪在灵前。三儿脑后那条带子沉重地拖垂着,灵堂的气氛一下变得更加沉闷压抑了。缟衣素裳,古朴绝俗,几千年流传至今的中国孝服,在日本人心中引起震动。

“好!”

胜治叔叔由衷地发出赞叹。

中野老太太的殡出得极有特色,中日合璧的孝服引起了清水町和整个火葬场的轰动,黑白强烈的对比色给参加葬礼的人们一种说不尽的感受,几分模糊几分清晰,几分负疚几分痛楚,几分回味几分反省……

棺材送进焚尸间,一家人坐在外头等。外面纷纷扬扬又下起雪来,庭院里一片水溃。

梦莲说,“母亲到死也没给大家添什么麻烦,临终还洗了头发,干干净净地去了,是个能干要强的人。最后的时刻简直清楚极了,不但认出了我们还说了中国话。”

“妈妈还会讲中国话?”贞子惊奇地说:“会有这样的事?我可是从没听过啊。”

“说了啊,不只我一个人听见的。她说许久没喝这样的粥了……”

“是回光反照吧。临死的人常这样。邻居东井家的老太太一直病病秧秧的,连大小便都控制不了,把儿媳妇整得好苦,院里天天晾尿布,说比侍候个婴儿还难。临死那天,东井老太太突然起来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还化了妆,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了。”

“不知我们有没有母亲这样的福气。”

“玛尤米大概不会象我们对待母亲这样来对待我们,现在的年轻人越发靠不住啦。”

妯娌两个正聊,里边有人叫,让进去捡骨灰。日本习俗,骨灰烧成后要由亲人用长短不齐的筷子将骨渣一块块挟到骨灰盒中去,谓之“捡骨”。

进去的时候,白色略略发灰的骨头已平铺在圆形平台上,想着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顷刻间变作一小堆碰起来刷拉拉作响,带着炉堂温热的骨灰,大家都有些触动,都不声不响地往盒子里挟。屋里很静,只有骨头的撞击声。

梦莲一阵恐怖,仿佛平台上的骨灰不是婆婆的,而是她自己的,若干年后,这种情景将在这里重现……想想再不能回到北京,而要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化作一缕轻烟,親荡在海岛的上空,她不禁打了个寒顏。

玛尤米发现,摊骨灰的圆台是可以升降的,操作间在下面,圆台降下去的时候房屋中间恰似一口井。

“你说象什么?”李养顺问。

“依豆(井)!”

人们为之一震,纷纷停住了动作。

天哪!依豆——井——芳井囤!母亲无论在健康时还是在病中都牢牢地记着芳井囤……

芳井囤——依豆!

室内一片叹息和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