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2页)

走出饭馆,天空飘起了小雪花。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细碎的雪被风吹得沿着路沿滑动,如春日的杨花,小雨突地想起苏轼的杨花词,不禁吟出似花非花……抛家傍路的句子来,货车司机吃惊地望着她,半天才问。

刚才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话了吗?小雨反问。

说了司机肯定地说,你不是日本人。

不是日本人?那你猜我会是哪国人。

我不知道。

俩人说着,各自往自己的车前走。

这是今年的第二场雪。小雨说。

北海道那边早已被雪盖严了,司机说,滑雪的游客使许多旅馆暴满,拥挤的札幌街头满是各地去看雪塑的人流,乱糟糟的。

拉开车门,司机又回身对小雨说。快到十和田叉路时我在前面给你发左转信号,你千万别错过了,万一错过,车就开到青森去了。

小雨说知道了,又夸他车上那些马好看。司机说。都是种马,一匹马抵得上一辆奔驰奔驰坏了可以修理,这些马坏了无法挽回,所以我开得特别小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路,相距一百米,公路两侧的山峰变得更加陡峭,零星的雪花也变作细小的冰粒,敲击在挡风玻璃上沙沙怍响,公路上的指示灯打出黄色警告字幕。下雪路滑,保持车距;冰段路面降速;注意横风12米……小雨的浑身已出了汗,她不住地用右脚轻点刹车,精神紧张,不敢有丝毫松懈。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况,应该由男人来驾驶,无论从心理素质和技术水平,小雨都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她瞥厂一眼助手座位,那位子空荡荡的,她想那应该是邱大伟的位子。

邱大伟此时正在东京成田国际机场的出口处静候妻子刘丽华的出现。他想像不来三年舫才农转非,由乡村小学教师而变为市群众艺术馆图书管理员的妻子在生活的变迁与出国探亲的连续冲击1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至少,那对黄而大的门牙该变得洁白和有所收敛些了吧。

广播预告因为天气原因飞机晚点。

等待的人们一阵骚动,邱大伟估计周围等待接机的人们心里难免产生飞机也许会发生意外的念头,当然不会有一个人说出来,他在听到晚点广播时在心的深处,甚至涌起一阵欣喜,尽管是很轻微,他还是准确地感应到了,他的脸有些红,觉得自己很卑鄙,急步走出机场大厅,站在路边任那阴冷的风削刮着滾烫的面孔。北部大空有大片黑色云团滚来,那是来自东北青森方向的冷空气,他想,小雨驾着车曾孤单地从它下面驶过,遭受过它无情的打击,他想像得出小雨的凄惨神情,他的心一阵紧缩,开始诅咒这即将到来的寒冷。他不知道那边已经下了雪。

早晨小雨驾车离开的时候他躲在研究室的玻璃窗后默默地注视过她,他没有勇气走出去向她告别。他看见久野主任站在车前向小雨嘱咐什么,又一遍一遍地为她检查车辆。他知道这些都应该是他干的工作,他也应该驾车与小雨一道出征,让她舒服地坐在助手席上,享受女人应有的闲适与安逸。但是他做不到,他的妻子刘丽华今天要来日本探亲,他原本让她推后一个月,可她偏要现在来,说是路上有伴,她的一个表侄女要随团来日本访问,她要与之搭乘一架飞机彼此有照应。农村女人到底是农村女人,连进趟县城都要撕扯着相跟上,成群结队打狼似的喀喑哈哈出现在乡村土路上,出现在县城的商店与小饭铺,出国更要搭伴,没伴也得找伴,八竿子打不着从无来往的表侄女便也成了靠山,为此宁可提前出发,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将他的一切计划打乱。他想不来在飞机上,身强力壮的妻子需要表侄女的什么照顾,纯粹是一种心理的安慰罢了。仅这一点,刘丽华便无法与小雨相比,小雨对事物的见地及独往独来与男子一洋承受压力的气质使人敬佩,使她即使站在日本男人们的面前亦毫不逊色地光彩照人。他知道,即便他不能与她同去东北搞调查,她也不会改变主意,更不会像刘丽华出国一样,找什么伴儿……不出所料,当他提出不能前往时,小雨只是笑笑,甚至没说一句表示遗憾的话,这正是小雨的魅力所在。

小雨的车驶出停车场,起步没儿秒钟便跑出了速度,邱大伟想告诉她,研究室的这辆车化油器有点小毛病,离合器松猛了会熄火,但他没能够,车早已无影无踪了。

中国民航的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

邱大伟在出口处终于等到了他的妻子一个穿着灰西装的女人。妻子的头发是新烫过的,嘴巴也抹了红,因为色彩太艳脸色又太暗,所以有些不协调。邱大伟微微皱了皱眉,他没有勇气再看那已经裂开、黄牙已经露出的嘴。

刘丽华一直处于梦境般的眩晕状态中。

她坐任何小车都晕,但坐四面透风、没玻璃且关不上门的破长途车不晕,坐拖拉机不晕,她想,飞机比小轿车更高级,所以必须得晕,因此她一踏进舱门就开始晕,非但晕而且晕得昏天黑地,抬不起头。空姐儿吃惊地看着她说。飞机还没有发动啊,您平日待着也晕么?是不是有病?刘丽华睁眼看了一眼北京机场的候机大搂,候机大搂静静地停在那里,给人以稳重之感,她对表侄女说。我还以为飞机走了哩。表侄女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说。晕车并不时髦广于是刘丽华就决定无论如何也不晕,她要好好看看飞机在天上飞是怎么回事。

飞机开始滑动,继而猛烈顫抖,向前飞跑,越跑越快,倏忽离开了地面,下面的房子、树、田野越变越小,西部燕山在朦肽的水气中纵横南北宛若一条身躯舞动的龙。

刘丽华把脸紧紧贴在舷窗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脚下的一切,直到飞机钻人云层,她才切切实实相信。上天了!

敢情人坐飞机也可以不晕呢。

她迅速打量着周围,机舱里整洁,清爽,蓝色的地毯踩上去又软又舒服,浅色的绒座倚跟外而的蓝天白云配得也很巧妙。有人拉下毛毯来盖,刘丽华也学着从头顶的箱里扯下毛毯,胡乱堆在腿上。有人上厕所,她认为这高天上的茅房一定很不寻常,不能不去,于是瞅准了厕所的空闲也钻了进去高天茅房并没有什么持别令人值得记忆的地方,唯一的特点是小,金属多,化妆台卜有瓶香水。她拿过来对着脖子猛喷了一气,这东西是公共的,钱都在飞机票里搭着哩,不用白不用。回到座位上时,表侄女嗅着鼻子皱着眉说。你上厕所了。刘丽华突然觉得她的表侄女很不招人喜欢。

吃饭了,空姐推着小车过来了,一人一盒,小面包、米饭,生菜和炸肉,刘丽华是头一次领教这种吃食,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吃不饱,用塑料小叉一点一点叉米饭吃,哪里是吃饭,明明昆昆是过家家呢!吃着吃着,她想到了邱大伟,那是个不爱吃米饭的人,听说日本只有米,他一准是瘦成了皮包骨头。大伟上高中时他们常偷着在包谷地里相会,那时她在村小学带课,大伟一回来,她就让孩子们上自习,她跑到地里会大伟,孩子们那一节自习课往往拖得很长很长,当教师头发蓬乱,顶着一头玉米花粉进来时,孩子们知道,该下课了,不用吩咐就开始收拾书包。后来她的大伟进了城,当了研究炅,还挂职干上了副县长,她自是荣光,但在荣光的背后也难免有一丝难与人言的担忧;男人靠得住么?尤其是后来到了日本,长期独居的男人,靠得住么?她想到了行李内的大量宽粉条和提兜内的溃酸菜,这都是大伟爱吃的吃食,日本这地方应诙有肥猪肉,如果有,酸菜粉条氽白肉那就全了……